《致初戀:一個知青的海外生涯》本是我用自创的日记式书信体所写的自传或回忆录,全书分上下两集,上集是写给初恋的,于2000新年前后一两个月之中草成;下集则是写给“初爱"的,于2020新年前后一个月内完成。尽管现在早已人事已非,但除了我父母和妻子,这两位女性毕竟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如果说前者使我自大学毕业后改变了人生路向,后者则给我充分的灵感力量以致在文学创作上获得了两大自我突破:一是抒写並发表了比我所知作者更多的情诗;二是用英文写作并发表了许多长、短篇小说及随笔。《致初戀》一书是在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间匆匆出版的,未曾想成了我的“种子作品”:其后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DETACHING《出走》,THE TUNER《调音哨》), 数十个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FLASHBACKS《倒叙》,以及即将出版的英文三部曲PARADISE REGAINED《复乐园》和散文集RETURN TO THE ROOT《归根集》,都是该书的英文衍生作品。现在此分期贴出,与其为了分享,不如为了存档,算是俺曾活过的见证,也算是把自个儿上传到网络空间或某个平行世界吧。
作者:袁昌明; 出版社:温哥华太平洋诗歌出版社;出版日期:2021年;体裁:日记式书信回忆录;字数:28万;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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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 致祁红
第24封信
2021年1月5日,星期二,整天風雨交加
為在母親八十大壽當天出版她的口述回憶錄,我今天在電腦前站了幾乎一整天,但也只整理校定完下半部的一小部分,明後兩天還得繼續趕工。沒想到她常常出口成章,文字水平還很不錯,內容對我來說自然尤具吸引力及傳存價值。
昨晚你看完我的上封信說我是“拚命三郎”,這個評價還是比較貼切的。事實上,出國前就有人、比如天津貿院的一把手曾勸過我“悠著點兒幹”。不知什麽原因,大概是從下鄉不久開始,我長期以來總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長,即隨時可能匆匆退出人生的舞台。記得那時我把一句頗為有名的口號當作自己的座右銘:“活著幹,死了算!”我一直有個根深蒂固的理念:壽命的長短沒有多大意義,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有上佳的質量、有豐富的價值。為了通過增加生活的內容而相對延長自己的生命,無論幹什麽事我都慣于一鼓作氣,特別注重勞動的效率,好象我隨時可能真的要、也不斷做好切實准備去迎接永恒的明天。
2001年股災後為重新開始積累財富,我除了加倍努力擴大補習範圍、提高投資房的出租效益外,還盡可能利用自住房的空間及自己補習名師的身分優勢招收寄宿學生。因為我的口碑非常好,兩個來自上海富商家庭的女生慕名住進了我家,不久又有一個台灣小男生搬進來,三個學生一日三餐與我們同吃同喝,還近水樓台每周都要求我定期給他們補習英語課。由于比較投緣,其家長對我們也信任有加,三個學生與我們一起共同生活了將近四年。在我的輔導下,兩個女生都順利通過了各種考試,直至拿到名校UBC的學士學位,其中一個非常優秀,很有教養,性格文靜,長相也不錯,只是身材矮小,參加工作後還在本地中文電視台做過系列的專家節目,我們夫婦雖然比較喜歡她,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成為我們的兒媳,可惜她與我們的大兒子終無姻緣,幾年下來,他倆的對話總共絕沒有超過十句。台灣小男生因在家是獨子,可能從小貪玩又被寵壞了,學習成績始終較差,怎麽補習也難見成効,在學校不免還經常受到一些不良學生的引誘或糾纏,最後在高中畢業的前一年被父母強行接回到台灣。
那幾年,由于武漢的表妹夫也開始做留學中介的業務,作為合作夥伴,我負責幫他聯系本地的學校,送接、安頓他經辦的學生。為了幫我增加收入,有一次他把四個上語言學校的高中畢業生全安排到我家寄宿,加上原有的三個,使我和老婆除了忙于各自的工作外,同時還要一日三餐照顧七個寄宿生的生活起居。幾個月之後,四個湖北學生轉校走了,不久又有新來的把我家當中轉站,就這樣,前後一共有十多個留學生在我們家短期寄宿過。其中值得一提的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武漢市某區一把手的公子,開始幾個月總有人過來探望他,個個都對他殷勤有加,滿臉媚態地噓寒問暖,不久突然不再有一個人露面,一打聽,原來是該生的父親在國內被"雙規"了。另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經人推薦來我家寄宿並補習英語,計劃去加州上電影學院。我們注意到有個南京來的帥小夥隔三差五地給她送鮮花,每到周末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給她送吃送喝。有個傍晚,一個男子帶著墨鏡、好像還有口罩,鴨舌帽壓得非常低,神神秘秘地來看她,我問他是誰,看到我聽了他的名字卻毫無反應使他深感失望。後來得知他是國內大大有名的某位歌星,而該女生本人的母親則是連續多年擔任春晚大導演的孟姓女士,我聽到這些故事壓根兒沒感覺,可能是因為我出國太早、太久,對國內的一切已經十分陌生。正是從這兩個學生身上,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與國內的文化氛圍和社會聯系不但很疏遠,簡直是完全脫節了。
2021年1月6日,星期三,陰轉晴
根據媒體多日來的報道,本以為美國總統川普今天會有翻盤的厲害殺招,結果一天下來,最大的新聞不過是他的支持者們沖擊國會,從而導致暴力事件,單單由此可見,老川算是輸定了。
盡管他實際上一定是贏家,堅毅強悍、手段高明,我一直笃信他會勝出連任,但他終究極大地冒犯、徹底地得罪了全美最有影響力的現代媒體、最有控制權的傳統精英和最有巅覆力的科技資本,所以他成了當代放大加強版的唐吉诃德,注定是要失敗的。不管普通選民如何支持他,在美國現行的體制下他再也翻不起大浪了。
今天另據加拿大有關報道,東部的魁北克省正考慮開始實行該省、也是全加有史以來第一次宵禁,原因不是戰爭與動亂,而是罪惡的新冠病毒。雖然政府很努力、很慷慨、也很愛護國民,可迄今為止,全加接種疫苗者一共還只有十萬人。按照目前的進度,估計到年底才有望全面恢複正常。換言之,我今年十月份恐怕是回不了家鄉了,只有你最清楚我因此而感到多麽的無奈和失望!
整個上午都忙著繼續修訂我媽媽的回憶錄,對過去的事有了許多新的、更詳細的了解,比如我的出生環境、父母的工作經曆和家裏的經濟狀況,尤其是看到我爸臨終前的點點滴滴,讓我為之抽泣,可恨我在他健在時很少孝敬他,年少時內心裏還看不起他,成家立業尤其是在出國以後幾乎忽視了他的存在,每每想到這些都讓我痛悔不已!
既然再見上一面都遙遙無期,我只能借助寫信和你回顧往事、訴說衷腸了。只要你有興趣讀下去,我願繼續與你分享自己過去二十年的一切,但望你一方面對我的進步、成就、高尚與美好有所欣賞和鼓勵,另一方面也對我的挫拆、失敗、庸俗與醜陋予以理解和包容。對你,我將徹頭徹尾地坦露最真實的自我!
也許主要因為我們家住有太多的寄宿學生,給妻一下子增加了過重的額外負擔,比如買菜做飯不但工作量大,衆口難調更給她添了很多煩惱和不快,所以她開始對我越來越愛甩臉子、耍態度,發脾氣,從而使我們的關系進入周期性不和或忽好忽壞的的常態。不消說,大凡夫妻失和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雙方都有自己的問題。
先說自己。我生來性子急,從小就不耐煩,用你前幾天的話說,我本性屬𤠣,為人處事都是“猴急猴急”的。教學工作真可謂"千頭萬緒",不但進度、內容一人一個樣,每次都不同,學生大多數還不是懶就是笨,另有房客的問題也是剛按下這一個瓢,另一個又冒上來。每天忙完回家,我的耐心早已被耗盡甚至透支,尤因用嗓子過度,長期咽炎,進門後再也說不出或不願說話,情況嚴重時還不得不為留住最後一絲嗓音上課而與妻筆談,即使我心平氣和時也沒法對她輕聲細語,何況著急生氣或非要說話時,我只能用嘶啞疼痛的嗓子朝她吼叫才能發出聲音。其次,我愛指責挑剔。因自己一貫辦事太過認真,總是追求完美,只要發現別人明顯有可以改進的地方都忍不住要說出來。也就是說,我平常是一個憋不住話的人,凡心中有所想都會以某種方式表達出來,即使是最幽深最隱晦的個人秘密也很難獨自帶到墳墓裏去,或遲或早總會向特定的對象、在特定的時機予以自我暴露,這是我的性格特征之一。此外,更糟糕的是,我說話的方式常常又顯得太簡單直接,難以讓人接受。事實上,我從小就常常被人批評說“不會說話”,用你的話就是"狗嘴裏吐不象牙來"。也許是因為我太以自我為中心,只顧自己想說什麽,不管別人想聽什麽;更重要的是,我從小極為敏感,尤其是對別人的言語態度,敏感得有時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怕。比如有些學生的家長本想從我這混取教材或打算賴帳,還沒等他們開口我就怼回他們的"初心"。當然,我還有很強的自尊心,總是怕別人看輕或鄙視我。盡管一生經受過多次汙辱並而將其轉化為奮鬥的動力,我還是特別難以忍受他人對我耍態度。所有這些問題顯然不無生理及工作方面的原因,但更是性格使然,也恰好說明我的情商並不高。
2021年1月7日,星期四,晴轉多雲
用了一上午時間,剛好把我老媽口述回憶錄的全稿都修訂完畢,過幾天再選好她覺得比較喜歡、並有較大記念意義或保存價值的照片就行了。下午2:45要從家裏走出門,節後第一次上班賣力氣一直到晚上10:30才能進屋。今天妻也上班,趁她還沒到家我又睡不著午覺,幹脆先向你簡單介紹一下她,也好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妻是天津人,比我小將近三歲。七八級英語系大學畢業生。1983年我之所以追她、娶她,主要看中的是她嬌俏優雅的儀態、矜持文靜的性格、善良單純的品質和從小會讀書的腦袋。此外她還比較勤勞、愛幹淨、講衛生、會女紅;無論上班幹什麽類型的工作都不生事非、本分踏實,有非常好的人緣;我的親朋故舊中凡是見過她本人的無不對她高看一眼,甚至有人誇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盡管兩個兒子從小挑食都極難伺候,但她對孩子總是盡心盡力、任勞任怨;尤其是她為人低調、不貪虛榮、無勢利眼、品味素雅、在穿戴方面要求也不高,這些優點自始自終我都由衷地喜歡。但自結婚後、尤其是自1990年夏來加和我相聚一直到2001年,我逐漸認識到她還具有許多其它的特點,其中大多數是我要麽可以包容、要麽已經習慣了的弱點。比如她幹活通常比較馬馬虎虎,很少表現出精益求精的精神,常常鬧出差錯;有"不懂裝懂"的認知傾向,即易把自已的主觀意識當客觀事實;思想非常消極,不管什麽事都預先認定不可能而放棄追求和努力;幼稚得象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許多簡單的事情都無法一個人獨立做好、做完,按家鄉活說就是有"有前手、無後手"的壞習慣。
2021年1月8日,星期五,雨轉陰
很顯然,作為一個普通女人,妻可以說是百裏挑一,堪屬君子好求的優美淑女,但作為我的妻子,卻有幾個方面的不足讓我深感失望、間或甚至有點寒心,從而在不同程度上直接導致我們的關系時不時地變得頗為緊張。一是不能"共苦"。當我春風得意、一帆風順的時候,她象天下所有的女性一樣能夠做到與我"同甘",但當我失意或身處逆境、尤其是當她看到我的未來沒有多大希望時,她不但從無只言片語的關懷、安慰和鼓勵,反而會對我滿懷怨氣、非常嫌棄,如果有大難相信她一定會離我而去。比如在剛到加拿大的頭一年、1994年及這次股災年,她的表現大多如此。二是她厭惡批評。這是使我們鬧矛盾最經常、最直接、也是最大的的原因。如果對她本人有什麽不同的意見,別說是直言批評,那怕是提提建設性意見都會惹她反感生氣。比如每次建議她少買或少做點菜,這樣少浪費、少吃些不利健康的殘湯剩菜、還少些勞累,她常常把我往壞處想,不等我說完就頂回來:"你來做!"看電視我由于專業習慣忍不住對人物形象進行(文學性)批評,或者對節目的編劇導演表示不滿,她也會耍態度用話嗆我,無論我對任何人事發表任何負面意見,她都十分反感。三是性冷情淡。新婚不久我就因為發現她可能有性冷淡的問題想到過逼她去看醫生,後來我只好慢慢學會習慣于她象"石女"一般的冷"性"和“寡情”。就這樣,我一方面覺得她象是個永遠焐不熱的石頭,另一方面又非常渴望恩愛浪漫的夫妻生活,但她不太經得住寵愛,如果對她太好她會"近之不恭",而離她稍遠點兒她也不會"生怨"。妻有一個很深的執念,因為當初是我追的她,所以維護夫妻關系及我們的家庭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和義務。她常怼我說:"這個家是你要成的!"每次拌嘴,她動不動就威脅要分手:“不過了!”反過來,她雖然結婚時說過"嫁雞隨雞"的話,但她的表現卻是和我"過著看"、並無與我相守終生的意志。大約是在2002或03年,有一次我偶然發現她自己偷偷買吃營養品,這種反常的行為讓我非常難過,因為就在此前不久,她還告訴過我一個老熟人是如何給辛苦掙錢的丈夫買營養品吃、自己卻不吃的。我不是舍不得這個錢,更不是不願把好東西讓給她(其實我一輩子永遠都是把任何好吃的都先給她、即使一分為二也給她較大較多的那一半),而是我因再苦再累也得不到妻的體貼和關愛導致我倍感自憐甚至寒心。還有,她平時極少說話,問三句也只答一兩個字,但每次怼我卻“言簡意駭”,真可謂“字字千鈞”,噎得我直喘氣。習慣上她愛火上澆油,大有非把我不氣死不罷休之傾向。大概是2003年冬或04年春,不知為什麽我們又拌起嘴來,她竟然氣得我全身發抖,我一時失去理智還揚手打了她一巴掌。盡管她不該這樣極力激怒我,後來才發現我緊張顫抖早有生理方面的原因,但無論怎麽說,出手是我的大錯,認識到這一點,我後來再生氣也沒有對她動過手。
無論如何,妻是一個拒不改變、毫無可塑性、在文(人)學分析中被稱為"扁平人物"的人,和我朝夕相處幾十年,我沒能看到她任何顯著的成長。除了已習慣于我簡樸節儉的生活方式外,她的生活習慣正如她的性情一樣從無變化。比如我無數次提醒她漱完口將牙膏放回原位她至今我行我素。認識到她既不會改變自己,也不會理睬我(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基本訴求,亦即尊重、理解、溫暖與體貼,我常常欲哭無淚、苦悶至極,夜裏失眠經常想到謝明、易明,當然偶爾還有你,設想誰才可能會和我真正地同甘共苦、恩愛終老。
此間,大兒子正處反叛期,他自幼毫無志向,每天做完學校的功課後從不和同學來往,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只是不分晝夜地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電腦遊戲上,我想盡辦法開導他,逼迫他少玩電腦,還給錢鼓勵他出門去旅遊、長見識,他不但不幹,反而對我更加反感抗拒。最近大半年,投資損失慘重讓我一直深陷痛楚而不能自撥,工作上壓力太大導致我精力體力都透支得異常厲害,加上夫妻、父子關系都極度緊張,我深感內外交困又身心俱疲,沒有上千次也至少數百次地想到過死,最常幻想的情景是自己變成一頭臨死的非洲大象,終于在某一天的途中離群,靜靜地獨自走向深林,在沒有任何同類知曉的環境中慢慢死去。為此我還去看過一次心理大夫,發現毫無補益,後又去看家庭醫生,她建議我吃抗憂郁症的藥物,但我拒絕了。
為了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慣性的作用下一邊恪盡自已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一邊想辦法克服內心的孤獨與苦悶。自大兒子五歲來加,我一直遵循一個自定的原則,即無論多忙,每個周末都抽時間定期陪兒子到圖書館去借書直到他小學畢業;小兒子剛學會走路我也"照章辦事",目的是從小培養他們看書的興趣。以前我一直非常喜歡看武俠小說,每次借讀的目的都是為了消遣,主要是在給學生上課時好打發時間。但現在看武俠小說卻是為了逃避現實,真正躲進成年人的童話世界。不多久,能借的都看完了,有的還看過第二邊,于是我便開始借讀其它涉及時事、曆史、社會、文化等領域的書籍,無奈圖書館的中文書籍大都屬垃圾類,我最後只好連佛教類的讀物都借回來讀,但也覺得其文字太晦澀、概念太飄忽,實在太無趣,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台灣著名作家林清玄的作品,尤其是他一本與茶禅有關的散文集(書名為《茶禅一味》),我非常喜歡。如果說有一本書對我後來的人生産生了重大影響的話,那麽這本充滿禅味、不無詩意的書則非它莫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這有意無意之間,我似乎順理成章地終于找到一條自我解脫、自我救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