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情箋
——獻給天下所有的初戀情人
[作者按︰這是一封真實的,以日记的形式,在我為生計日夜打拼時抽空分17次寫完的長信, 現在雖然人事心態,生活環境均有大變,我依舊原封不動地將其貼出,既為存檔,也為紀念, 更為忘卻。]
二000年一月五日
初恋不但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还有可能改变整整一个世界。也许正因为如此,男女间的初恋才这样刻骨铭心,令人永世难忘。你说呢!
易明?!:
整整二十年前,当我首次获知你的芳名,我曾感到过一刹那莫名的震悚,隐约之中似乎认识到这两个字对我代表着许多神秘的含义。今天,我们整整十九年未通音讯,彼此都生活在绝别的世界里,但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我当初的感应并非无稽之谈。首先,《周易》之“易”,义在变化,而“昌明”之明即我;其次,“易明”两字的谐音可为“移民”,正好符合我现在移民加拿大这一当初我连想也未敢想的现实;再次,记得刚刚下乡插队时曾听我父亲解释说,他给我取名为“昌明”,本意是希望将“日”、“月”两个字重叠,即借日月相映之辉叫我做一个“明明白白”、“光明磊落”的人,而命运将我们两个叫“明”的有情男女决然分开,日月仍在,生命中却不再有灿烂的明天,这一层意思我已在十九年前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的结尾处表达过:“日月不明”,你这次回信中最后也是这几个字,不知其中的含义你明不明?最后,如果乐观些,将我俩的名字重新组合为“易明而昌”,岂不可以理解为“只要改变自我就可以昌盛发达”?此外,如果玩点文字游戏,是不是就我俩的名字可以推说:“明不明,非常明”或“日月不易,惟易则明”?(此种开头,是为序。“名不正,则言不顺”。)
行了,这种在别人看来无聊乏味的文字游戏暂且打住,否则,连你也会认为可能书读多了点变得迂腐不堪了。其实不然,自从昨天看到你的回信,我就一直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好象注射了过量的咖啡因,也好象范进中举,精神突然失常了。我一遍又遍咀爵着你的文字,头脑发热,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全身瘫痪,完全沉缅于对往事的回忆与品味,结果幼子(袁青,95年5月5日凌晨1点生于加国温哥华)抱怨头、耳热痒难忍,也忘了给他及时量体温,到了晚上等他呕吐不止,大便不出,才察觉到他竟发高烧到39.7度,而在平时,我对他每多打一次喷嚏都会感到担忧的。中午过后,北美股市几乎崩盘,尤美国那斯达克科技股市创二十九年有史以来最大单日降幅(即229.46点),又接到温哥华市政府对我所有房地产官方估价,两项相加让我一天之内经济损失高达三万加元以上,我却一改惯常垂头叹气的神态,对这种可以令人跳楼、离婚的(身外)损失无动于衷。傍晚,妻回家告诉我说,她前些时一生气竟把我唯一保存近二十年的你那封红色的绝别信毁了,按我往常的习性本会对她大加呵斥,结果我一无反应,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几眼。夜里,我辗转难眠,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与你联系,更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把妻从梦中叫醒和她约法三章,其中一章是不干涉我与你的书信往来,在我生前也不看我和你的文字通讯。是的,我失去了常态,完全是失魂落魄。身为大夫的你,一定认为我真的病了,其实,人到中年,绝大多数都是重病号。
对不起,儿子扁桃体炎,高烧呕吐,哭喊不停,今天我就写到这里。
一月六日
这次歪打正着,终于找到了你,治我的中年病也就有了很大希望。我早就替自己诊断过,用专业化词汇讲,我得的是一种严重的、典型的中年病,或干脆称之为“中年综合症”吧。其病理机制在于身心耗损过巨。其实,除了极少数的幸运者或不幸者,大多中年人都苦于此病的折磨,从物质生活方面看,中年人终日劳累,为挣钱糊口,供奉老人、养育子女,不得不象机器一样不停运转。家境越差的,运转还得更快,尽管运转过程中多半时候都没有足够的或完全没有润滑油。这种中年人千真万确吃的是草,挤的是奶,拼着健康短涛,全力地去挣钱,去工作,去干双份的工作,去尽自己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每天回到家里早已精疲力尽,为自己却连一分钱也舍不得多花。如果不是纯粹为了挣钱,而是为名、为权、或为民,也会负担过重,每天都在操劳奔波,直到油干枯净。这种中年人干得比别人多,所得比别人少,睡眠不足,健康日下,短命夭折也是意料中的常事。而从精神生活方面看,中年人早就没有了爱情,配偶大多已从当年的情人变成了今日的冤家,过去的优点成了现在的缺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但不再有往日的魅力,而且比一个丑陋的陌生人还令彼此生厌,如果不是人生的惰性,不是上为父母、下为儿女早就已分道扬镳。中年人也没有真正的知己和朋友,尤其在当今这个金钱世界,有利则来,无利则走。如是熟人、故旧、甚至包括亲戚,人们会嫉妒那些比自己混得好的,瞧不起不如自己的。要麽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想方设法从旁人身上捞些油水。除了缺乏理解、体谅外,最令中年人苦闷的是必须学会与残酷的现实妥协。大多数中年人在少时都有过美好的憧憬,在青年时期也有过远大的理想抱负,他们奋斗过,不停地希冀过,但绝大多数人失望了。一个本想做诗人、作家的人结果可能只是做了一个送货司机;一个本想当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者,结果只做了几年伙夫头退伍;一个立志要当科学家、学者的人也许今天在一个角落里吆喝叫卖自己小摊上的商品;一个做梦想当皇帝、主席、总裁、首相的野心家明天就可能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蓝领工人而被老板炒鱿鱼;而一个年富力强本有许多事要做的公职人员、教师、工程师、艺术家或许下周不得不含恨就在病床上……总之,命运的捉弄是无情的,命运的嘲讽更令人无地自容。因此,大多中年综合病患者是劳累的、孤苦的失意人。我正是其中之一,一辈子艰苦奋斗,好象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终究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这一无聊的事实。我早已过不惑之年,现在脾气恶劣——妻说我是个活地雷,一碰就炸;心灰意懒,年纪虽不太大,心灵已经很衰老;每天劳动,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内心孤独、无望,几年来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看幼子学电视中人唱歌打拳。对一切人物似乎都已看穿,对一切事理似乎也已悟透,又麻木,又冲动,生活中除了衣食住行、油盐米茶,不再有什么目标或情趣,就象一盏即将熄灭的豆油灯。
我深知我患的是中年综合症,并非更年期的提前来临。但我现在感到很庆幸,因为我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找到了你——我的初恋情人。世上只有你才能治我的病,但你用不着为我开处方,处方我自己早就开好了。一可以吃中药,润肺降火,温补调养;二可以在家做现代隐士,学道家净心养气;三可以试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四可以用亚里士多德讲过的渲泄法或净化法。不管怎样,只要我想获得心灵的安定,就必须找到自己的“灵侣”。对我来说,真正的灵侣非你莫属,我二十年前早已把我的全部心灵献给你,尽管你没有全部接受,但毕竟只有你才是我的真正知音。你不但是我最知己的读者,也是与我最有默契的共同作者,更是最爱护我、最无私地给予我鼓励的编者。隐藏在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显然不能见知于我妻,这样对无辜的她会有所伤害;也不能见知于故旧亲友,这样会引起他们的调侃讪笑;更不能在外宣讲,这样只会雪上加霜、伤疤上再自添伤痕。二十年来,我曾数次寻找你,每次的动机不同,方式不同,但结果一样,都是杳无回音。这也难怪,近二十年正值国内在五千年文明史中变化最深广的时期,也正是我们从青年步入中年变化最剧烈的时期,我失去你的地址踪迹,始终未能找着你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千禧年之际我之所以又试着寻找你,是因为我觉得我已太老了;有些东西即使带进棺材也会使我的灵魂不安的。我总觉有一个心愿应当了结,我想今生今世再见你一面。
这次与你再次联系,我根本就没料到我会找到你,大错特错的地址竟然准确地送到了你的手中,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我知道,情丝原是不可理的,因它剪不断,理还乱。但我不想当陆游,见到往日的情侣(前妻)只能是欲言又止。时代不同了,观念在更新,我虽没有他的才华,写不出千古传颂的词句,但我想对你一吐为快!我要对你倾吐二十年的积蓄,这一积蓄如果装在一个自然水库,早就会高峡出平湖,一朝破溃,万里奔腾到海不复回。
易明,你知道二十年后的今天,经过千百回的呼唤,千百回的梦想,千百回的寻觅,我最想对你说的是什么吗?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娶你为妻!我以前曾狂热地爱恋过你,现在深深地怀念着你,今后会无限地牵挂你。我们都已过不惑之年,各自有自己的家小责任,在物质生活世界里我们不能有半点来往,但在精神生活中我们的心灵能否旧镜重圆?也许我这一次的要求又过分了?又不“现实”,不道德,不是两厢情愿?不管如何,我已冷却了二十年,命运又一次点燃了我内心的烈火,我要燃烧,我要倾诉,我要‘治病’。
思路常常中断,没有整体时间,个人时间也少,孩子仍发高烧,不时要去照料他,我虽然采用了“日记信”的方式与你交往,句子毕竟显得零乱。此外,十余年在国外生活,很少与中文接触,尤其在当学生的前七年,几乎与汉字绝缘,现在写几个字有时还得翻字典,以免写错别字,让你看笑话。
我刚才想说的是,一个缺乏激情的人,其生命一定能量不足,惰性有余。而一个没有爆发激情机会的人,其人生必定平淡乏味,令人可悲。你给了我两次爆发激情的机会,尽管这种瀑发是有限制、有保留的,但这种机会本身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我十分珍惜它。因此,请你别再和我算情感账。你从开始就没错,错的是我当初疯狂地爱上一个对别的男人已有承诺的女人,错的是我的爱并未能真正地打动你的心,也许错的是我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可以战胜一切的? 现在,你不应对我怀有任何歉疚感,你也永远还不清你欠我的情债——如果你认为对我有所赊欠的话,至少你今生毫无可能。不过,好在我不断地追寻你,并非为了向你讨取你欠我的情债,而是想自救,想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安息。你的职业是大夫,无论你当初现在对我怀有什么情感,我想你即使出于职业习惯,也会帮我治病的,不是么?
可惜我的幼子高烧几天,眼下却没有一个医师妈妈或妈妈医师来照料他,及时给他看病吃药。你可知道,自从他出生后,我的生活中唯一的阳光、乐趣和可爱的人就是他? 就是因为有了他,我虽已患上严重的中年病至今尚顽强活着。
是的,你更不该请我别“记恨”你。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即使表示过“恨”,那也只是爱的另一种曲折表现方式。二十年来,我一直试图去理解你,但我现在认识到,世界上的女人是让男人去恨或去爱的,绝不是男人所能、所应理解的。换言之,对于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女人,男人们尽可以去拼命地爱、全力地恨,就是不要去理解。这话你可以不爱听,或者会让你感到某种委屈、或侮辱,但这是我对自己初恋的认识,也是对世上所有痴情的男人的告示。
不管你有何种反应,我将象当初那样一厢情愿地向你倾吐我的一切,无论我是魔鬼、天使,是君子、小人,还是才子、俗夫,你大可保持一个职业大夫常有的那种令人信赖,但不可企及的距离。当然,如果你自愿或乐意与我分享我们二十年前就已“永别”后的余生经历,我会感到由衷的愉悦。更有甚者,如果你不约而同愿做而且能做我平等的灵侣,那将使我感到人生莫大的宽慰与舒心。你愿意分享我的劫后余生吗?你自问能承受我的一切美好与丑恶吗? 你可以作出某种安排,不致使你我在‘来世’的交往影到你现在的生活、工作、家庭及健康吗?
你很难想象二十年前的我是多么地爱你。这种虔诚的爱即使是一块石头,也应该可以让其开花的。
我在下一封、即第三封信中将告诉你我当初是多么地爱你。当时有许多话我都没有告诉过你,而“永别”后使我几乎疯狂的眷恋与遗憾我从来没有机会向你诉说,也不能向任何其它人去宣讲。在我内心压抑了将近二十个春夏秋冬的无数心头话,我终于有了诉说的机会,感谢上天!现在你一定可以理解我为什么几天来极度兴奋、失神失态了吧,易明!
这封信应该收尾赶快寄出去了,此时此刻我想到了英国十七世纪玄想诗人邓约翰一个奇妙的诗境:一只跳蚤先咬我一口,又咬你一口,我俩的血从此融合在跳蚤的体内。书信文字也是一种活的媒体,它从我的心中流入笔端,又从纸上映入你的眼底,再传入你的大脑,在精神世界中,这种双向流通不也是一种奇妙的融合么?仅凭这一点,我赞美文字的伟大,我尤赞美汉字,它是我的母语,也是我一千万分钟前在我的祖国、家乡分分秒秒唯一使用的语言,尤其是它是我初恋时令我得心应手的表达工具。
袁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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