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情箋
——獻給天下所有的初戀情人
[作者按︰這是一封真實的,以日记形式,在我為生計日夜打拼時抽空分17次寫完并寄出的長信, 現在雖然人事心態,生活環境均有大變,我依舊原封不動地將其貼出,既為存檔,也為紀念, 更為忘卻。]
二000年二月十二日,星期六,
大明:
正如最精明缜密的头脑也有疏忽、犯错的时候一样,最美、最佳的城市也有其阴暗肮脏的地方。温哥华便是这样。据当地英文传媒体报道,温市不但是全加入屋抢劫之都,还是世界雏妓之都。在这里,各色人种尚能相安无事,但贫富两极分化却使犯罪率高企不下。看来,阶级差别比种族差别对人类的社会生活具有更大、更严重的破坏性。这好象也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观点。但是九七年底回中国时,我并没有看到象西方大城市这样常见的、明显的两极分化现象。飞机抵达北京后我们出关时,尚不会说话、还裹着尿布、两岁七个月大的青儿初次离家,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我手持加国护照推着一堆行李办手续,他却趁我不注意一头钻过拦绳。我急得一声大喊:“回来,袁青,你小子想偷入国境啊。”青儿还听不懂话,但同的人无不哈哈大笑起来。看到先进、宽敞、明亮、气派的机场大厅,我为祖国的巨大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走出大厅,我和青儿乘天津朋友派的专车连夜赶回岳父家,沿途为京津两地风貌的巨变惊叹不已。我想,再过五十年,我们中国一定会又一次强盛起来。
在天津过了三夜,头一夜被岳父安排在一家旅馆,屋里暖气不足,楼下通宵噪音,我搂着喊冷的青儿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回岳父家之前,我特意买了天津风味小吃“煎饼果子”,青儿第一次尝到祖国家乡食品,流着鼻涕也吃得很香,我到天津经院去了两趟。在孟霞家吃了一顿涮羊肉。她告诉我经院已并入南开大学。以前很欣赏我的信院长早已调任中国驻白俄罗斯参赞,外语系王副主任在英国任高级外交官多年,刚返南大出任该校国际工商管理学院副院长,我以前在天津师大的苏姓室友任外贸英语系系主任,而以前爱搞山头、压制我的王主任不但正教授都没评上,系主任之职也弄丢了。以前许多经我之手评为讲师的人(包括老叶)都当了正、副教授,孟霞本人也熬了个院党办负责人之职,(其夫、弟均是驻外国的外交官),真是各得其所。在孟的热心张罗下,我第三天与故人一一都见了一面。晚上老吴约我到麦当劳喝饮料,我责骂他为什么多年不给我回信。他说我们早在国内已开始出现隔阂,对我已难续旧谊。我一直非常怀念他,可是他太世故,并非一个很重情谊的人。我一直也非常怀念天津经院,可这些年来,他们先后没收了我的房子,赶岳父家出院,连楼房管理费也逼着要岳父家出。“人走茶凉”使人倍觉心酸,我一直还非常怀念天津。天津变得我都认不出了,连坐计程车到经院还下车问了几次人。可是我在天津无家可归。岳母早已失常的心里一直怨恨我“拐”走了她女儿,拒不承认青儿是她小外孙(她认定我已弃妻另娶)。青儿首次开始感冒,我车祸震伤日益加重,又连续四昼夜未能休息好。第四天傍晚我和青儿尚未得机会见我可怜的岳母一面(她不想见我父子),就乘列车风尘仆仆地赶回武汉,再坐小车回到荆州父母家。
第一次走进爸妈住的四室两厅的老干部楼,看到厅里一棵母亲为寄托念子之情而买的枫叶树(加因枫叶之国,国旗也是举世闻名的“枫叶旗”),我真想扑进母亲怀抱大哭一场。我在国外经过八年艰苦抗战,终于获得博士学位并顺利生存下来,我的人吃过多少苦,我的心受过多少罪啊。
休息了几天后,我将生病的青儿给母亲看管。妈妈看早产的小孙子快三岁了话不会讲,还裹着尿布不会自己上厕所非常心急,就训练他说几句简单中文,教他自己如厕。我几乎每个上午都到荆州卫校门诊部去理疗肌肉、脖子扭伤,下午、晚上不是做客就是与高中时代在荆的几个好友相聚。使我最感叹的有几件事。一是家乡松滋城关变化之大,我已不辨东西,不识南北,往日的一切似乎都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二是人事变迁之大,令人深感命运之无常、时间之无情。有的人早已升官发财,有的人不是已病死就是当了阶下囚。三是社会习俗方面使人觉得似乎到处都是声色犬马、吃喝嫖赌。当老同学们得知我这个留洋八年的40岁竟不知赌、未曾嫖、衣饰不新潮考究、车房不豪华名贵时,都好象替我感到惋惜、失望。对这种肤浅、愚昧、庸俗、虚荣的善意同情或恶意理解,我当然只是一笑了之。在没出过国的中国人中,又有几个人能理解我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孤军奋战的苦难历程?外国的月亮或许真的更圆,但外国绝非遍地皆黄金,相反,外国最讲究是者竞存,路上根本没黄金,有的是冷酷与无情。
与父母、弟侄及其他亲友相处不到三个星期,我终于作出了自全家于九五年入籍加国后我一直在逃避的决定。我告诉爸妈,我决心永远移居加国、除了必要时探亲,今生不再返华了。我是从三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一是两个儿的教养问题。长子在卑诗省全省唯一的一个天才班上中学,汉语能听一些,但其它能力只能相当于国内三年级水平。他若随我回国,学业上负面因素很多,独自留在加国我又不放心;幼子回国连身体都会搞垮。他随我回国前从未生病,自回国(一直到现在)总是生病。在荆州没有鲜牛奶喝让孩子整天哭闹,我本想留他在荆州学中文,但一来舍不得(他是我唯一的快乐),二来也不放心。从第二个角度即我和妻的物质生活方面看,南大教授的月薪我在加半天、最多一天就能赚到手。同时,我们对国内的一切已感不适,尤其害怕混乱与拥挤——在荆州过马路我还经常让年老的母亲牵着我过(所有车辆都不守规则)。吃、穿、住、行、用药方面均不适应——我在荆州看见水质太差,连水也未曾喝过一口。天气、空气更糟糕,到处灰蒙蒙、烟滚滚。我深知以我在中国上山下乡,在国外“插队”回城的经历,我不久就可以重新适应国内的物质生活环境。但是,从第三个角度,即精神生活方面来看,我面对祖国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但怅然有失,而且深感回来已是太晚。我没能亲自参加祖国五千年文明史上发生最大、最快变化时贡献自己的才智,现回来“坐享其成”实令人汗颜。再说,我学的文学只能悦己,不利社会,为国家作不出什么大的、实际贡献,出仕当官可能性小,躲在高楼深院的象牙塔里翻古籍、嚼文咬字实在无聊,我何必再回来与人周旋、与人相争、与人斗气?至于我从中学开始就有的强烈报国心愿,我在国外仍可用自己的方式想法去实现。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感到很悲哀,自己的才智已被浪费在洋故字堆里,强烈的失落感使我萎糜不振。我已堕落成一个只为自己小家庭活着的人。这或许就是我进入中年心理危机的开端。
使人心情更加恶劣的是,从到家的第一个钟头开始,全家都笼罩在弟媳与弟分居、并拒不回家的阴霾之中。我非常恼火她忘恩负义、缺德无情。自她嫁进袁家,我一只共见过她两次。第一次她赌气回了娘家,第二次她又闹离婚。妈妈从年轻时就希望有个女儿,因此两个媳妇都视如己出,大的却远在海外,小的近在眼前又三天两次出走。妈妈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的“户主”,谁知道她在家里为小儿媳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在我的一生中,即使我爱你,爱妻曾经“走火入魔”,我从没有低三下四、曲膝乞求,我相信爱是高尚圣洁的情操,不应受到低级趣味的亵渎。可是为了妈妈心里好受些,为了弟弟的家庭和睦,我一到荆州就亲自请求弟媳回家团聚、过节,她拒绝了。在荆州三周我曾两度找机会与她单独面谈,带着乞求的口吻请她看在妈妈的份上,看在她亲生的、不足十岁的儿子份上,看在弟弟委屈认错,依然眷恋她的份上回家,她又拒绝了。她阴奉阳违,与家人斗心计,最后还是无情地抛夫弃子走了。她没有尽一天孝道,没有尽一份责任,没有做一次贡献,我都还可以原谅,但她仍掉了每天想妈妈都掉眼泪的、需要母爱呵护的幼小的侄儿,对此,我这个大伯永远不会原谅她。她在袁家蒙受巨额经济损失时拐走袁家这麽多钱财,吝啬得连亲生儿子的教养费都舍不得多掏一分,真是(无毒不丈夫),最狠妇人心。高尔基说过,母鸡也爱自己的孩子,可她只爱自己,简直是亵渎了母亲的称号。每每看到,想到没娘的侄儿,回忆起我儿时渴望得到母亲的亲自呵护的情景,我就深深感到心酸。
一方面为自己的余生、前途感到空前悲哀,一方面因为车祸仍伤痛难耐、神志恍惚(脑震荡后遗症?),又被家丑搅得心烦意乱,我在荆三周的心情与感受恶劣至极。想到今生回国的次数已非常有限,我又开始寻找你的下落。我在婚后不久曾给你去过一封简短的致意信,第一次出国返津后不久也写过一封短信,两次都如石沉大海,杳无下落。我认为你是不愿再见我的——你最后的那封红字绝别信不但使我无脸再见你,甚至连思念你也自觉无脸、可耻。的确,你的这封信对我来说象个“照妖镜”,我一看到它——二十年里我一共只敢看过三次全文(每次看了上句便不敢看下句),甚至一想到里面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容,我就觉得自己正象你所说是一只丑陋狐狸,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是一个只配你男人拳打脚踢、剑刺刀砍的小无癞。我深知你内心很看不起我,并真正为最终得以摆脱我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原形毕露的小人”而庆幸。我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一定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即使有点模糊的记忆,也不过是饭后茶余与你男人闲谈时把我拉出来耻笑一番。你的这封信一直是我自虐的工具,其字里行间透露出阴冷尖锐、似要千万口撕咬我的灵魂的利牙,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人不寒而粟。但无论如何我仍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次,那怕偷偷地看你一眼也好。经过多方打听,最后得知以前一个分到宜都研究所张姓校友的下落。离开武汉之前我多次打电话找他未果,直到要去火车站之前几分钟才匆匆与他联系上,他在电话里一时都听不出来我是谁。我问他你的去处,他迷迷糊糊说不清楚,说研究所从宜都搬走之前,你好象就已离开了原单位。登上列车时,我想你一定早已调回你的家乡枝江,难怪以前几次联系都一无结果。
在北京机场我挥泪与老母告别。回到温哥华我又重新过起洋小市民的忙碌生活,为尽可能多挣钱,为麻痹自己孤独与悲哀的心志,我拼命地工作,平均每天上课九小时,开车两小时,每天回家都声嘶力竭、喉咙疼、嗓音哑,为抢时间多上课,每次交通灯转成绿灯时我都是冲出停车线的第一辆车,为赶路我时常夹个、抢道,与别的司机对骂。回到家里对妻百般挑剔,经常破口大骂,对长子也声色俱厉,从无笑脸,只是偶尔看见幼子发一会儿呆。我非常苦闷,得不到妻的体谅与关爱,没有朋友,没有尊严,没有精神寄托,没有人生的乐趣和目标。
我曾试图象许多中国留学人员(包括我的好友老赵)一样皈依宗教。早在莎城我就与教会人士有所接触,来温后我还动员妻常上教堂,并劝她于九六年受洗成了正式的基督徒。但通过接触,我认识到五花八门的教派都爱标榜自己信的“真神”,其各种活动都是有些无聊可笑的形式主义。我承认绝大多数基督徒心底善良、助人为乐,遵守法令,热爱公益。我甚至对许多基督徒怀有好感或钦佩之心。但是我讨厌他们登门宣教或劝人入教的做派——我讨厌一切将自己的意愿或直接或间接、或光明正大或鬼鬼祟祟地强加于人的行为。从认识论观点出发,我想摆脱无神论也摆脱不掉。有一次,我在门前浇草坪与一个传教的牧师用英文辩论了一个多钟头,他常常被我说得呐呐无言。如果真有上帝,人间就不会有这儿多宗教,世上也不会有这儿多宣传福音的人士。“上帝”是无需被人来推销的。一切神都不过是未知事物之总和。任何宗教不过是一种有组织的精神生活方式,其本质均属人们对精神及物质世界一种自圆其说式的阐释。“上帝”以及任何被冠之以“真神”的超自然的人体化身之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有“市场”,而且似乎永恒存在,实因人们或真或假有许多能激发人的想象力的神秘经验。
我也有过许多神秘的经历。例一,七0年夏我曾突然梦见某位远房婊姐溺毙,不久便得知她真的淹死?例二,我奶奶死后被葬在汉阳农村的高岗上,半年多世纪以前当地就有人传说;“(袁家)有人埋在兔子口,后人才高七、八斗。”我这个洋博士无疑在同族人中被认定是“才子”(袁家从猿猴变成人,我大约是第一个洋博士)。例三,我三十三年前落水被救,其中各种巧合真是天衣无缝,例四:我出生前夕,爸爸曾梦见两条蛟龙,一条盘着树根,一条游入大海。此景正好与现实相符:弟弟在家赡养父母,我留洋在国外发展。(爸爸本替我取名为“梦蛟”,因太俗,后弃不用。)例五:我在特殊情景下郑重许下的心愿大都能实现,以致于我常常感到冥冥之中有人保佑我,其预示就是我每年在某一特定时期左眼剧烈跳动。(以前我一直不敢明说出来),怕一说出来就不再灵验,直到昨天我才斗胆告诉妻,今天又告诉你。)例六:九七年出车祸之前一、两个月左右,奶奶的在天之灵曾突然托梦于我母说:“我要走了,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照顾我的大孙子,他需要我。”为此,当时的弟媳还深感不公平而生气。而我出车祸时,连笨重的美国车都全撞毁,整个方向盘也震裂,我却未伤筋动骨。诸如此类的神秘经历我想人人都可能有。其实要么是巧合、要么是目前的科技尚无完全予以合理解说。我不信有什么救世主、上帝,近年来得知国内大兴什么“法轮功”,真叫人感到惊讶。可怜的弱者,竟是如此愚昧与盲从。任何时尚如果缺乏逻辑上的合理性,都是虚荣、浅薄的无聊玩艺儿,只有愚昧可怜的弱者才会盲从。
九八年初夏,我帮莎大的朋友社会专家宗教授在温搞了一次由联邦政府资助的一项大型社会调查。我们分析从中国大陆移民来加的有四种类型:一是留学移民(主要是“六·四”风波前来加的各种留学或访问人员),二是亲属移民(主要是老华侨在广东、福建等地的亲戚);三是投资移民(近十年来国内冒出来的大款或暴发户,人数虽不多,但财大气粗,其做派常常使人瞠目结舌);四是技术移民(近几年每年都有大批专业人士来加)。我们调查的重点对象是“医师、教师、工程师”三类人。他们来加后因学历不被当地承认,又无本地工作经验,大多数只能改行打蓝领工卖苦力。他们放弃国内优裕的生活,在国外毫无尊严,其心理压力非常大。他们面临的选择通常只有三个:一是回流,即返回中国再发展;二是再自费读书;三是随波逐流。前几年卑诗大学有两个中国来的博士生先后自杀,在整个留学人员以及华人社会造成很大震动。对于他们的死众说纷纭。我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找不出一条自救自解的出路;在巨大的文化、社会差异面前,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交叉线上,在理想与现实的剧烈冲突之下,他们失去了或根本找不着自我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我非常同情他们,因为如果我的责任感稍弱一些的话也可能和他们一样。
在天津时常听人说:“无官一自轻,有子万事休。”其实,对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不介入国内政治便已失去了“士”气,有了孩子又因望子成龙心理而惶惶不可终日。青儿从小个子并不小,能力发展却比足月出生的孩子至少晚三个月到半年。来儿从小在智力发育方面尚不错。来温后在小学跳过两次级,经心理学家测试属于高智商儿童,小学七年级进入智化班,由校车接送。九七年秋经保送进入卑诗的少年大学预备班,从而避免了上劣等中学的恶运(加国小学七年,中学五年,均按所在住地分片上学),预备班一共只有五人,全是华人子弟,来儿最小,按课程设计,头一年将八、九、十年级的关系课程全部修完,第二年修完十一、十二年级的全部主课,然后升读卑诗大学。九八年夏,我与来儿商讨,让他转入普通班,争取推延到十六岁上大学。我是教书的,深知上“天才班”,十四岁就升名牌大学可以满足家长孩子的虚荣心,但拔苗助长、不打好基础今后一定没有后劲。更重要的是,据去年哈佛大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成功取决于三个方面的基础:一是知识(主指学习成绩),二是技能(指各种实用性技巧及能力),三是态度(指心志状态)。我注意到他只会读死书,心志情感不协调,与人处世能力差。他自己也觉得学得太累,我们父子不谋而合,于九八年秋共同决定重读一个普遍班十年级。至今为止,他各科成绩均优,连年上学校光荣榜。
转入普通班后,我看来儿时间多了,就要求他多练习吹黑管,多学写中文字,每周交替记一篇中、英文周记。对这些要求,来儿特别反感。他曾在日记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气得我直哆嗦,他缺乏耐心,态度非常恶劣,对弟弟常常视如仇敌,从不知体贴父母;尤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干什么都不主动,毅力差;一般朋友一大堆,真正的好朋友几乎没有。十三岁开始就想女朋友,至今还常常为此伤感。我偷看过他的周记,知道他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可是他根本不了解的我苦心,对我讨厌至极,我常常为此感到烦闷恼火。他唯一对演戏感兴趣,十三、四岁作为全校的唯一华人子弟参加剧团,而且扮演过几次主角,自我感觉很不错。有一次,青儿与我们一道看来儿在剧情中被美国西部的地痞枪手击倒,急得在场下大声哭叫:“坏人把哥哥打死了。”你说逗不逗?以我的经历为鉴,我对来儿说,演戏有两大好处:一是从小体验世界,人生本是舞台,各人都必须演好自己在不同场景所扮演的角色;二是学会换一个角度看待自己、看待别人、看待世事。我常说:“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但我相信你长大后会感谢我的。”可以这么说,在两个孩子的教育方面,我费尽了心机。但愿他俩今后成材能对社会作出较大的贡献。
二月十三日,星期日
九八年十一月下旬,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动终止给一个学生上课。这种自堵财路的做法在外人看来似乎过于愚蠢或“牛气”,但其中的含义却十分深远。这是个台湾来的女学生,中文名叫庄谨毓,但我象对所有其它学生那样称呼其英文名字(叫kiki),她是我最早的学生之一,九五年年底我在世纪管理学院兼课时,她请我私下为之辅导12年级英文及托福。她国画画得好,各科成绩优秀,但英语成绩很一般,我给她补习也进步不大,因为她对我特别尊重、依赖,甚至有几分体贴——她看我上课太多,很辛苦,时常给我泡茶或用热奶冲杯椰汁麦片喝。当然,她总说是她妈妈替我准备的不管怎样,我对她非常好感,但开始两年我们完全是职业式的师生关系,到了九八年春夏之间,她在专上学院选修大学一年级的英文及美术课,我因时间太紧让她改为来我家上课(即变相提高学费)。我们时常在一起讨论“爱情”这一文字艺术中的永恒主题。为了帮她应付学业,我们每次相见都要大谈美术及文艺。她似乎无话不敢话,我也有问必答。我们总是谈得兴致勃勃、神志飞扬,有时还谈到男女恋情。她告诉我她有两个男朋友,一个有才气,但人在台湾,另一个较平庸,人却在温市。她母亲支持她多交男友,但要她不轻易谈嫁娶,也不要在感情上象她姐姐那样隔得太深。她自己到说比较喜欢台湾的那位,但可能考虑嫁给身边这位。
我和她也谈到过我与你之间的恋情。她没有想到我这位异常忙碌,学生一大堆,有文学博士头衔的中年人年轻时还这么多情。我有次问她:“以你的经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她[你易明]最终没有选择我?”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也许她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女人都想保护弱者吧。”听了这话,我觉得似乎有理。后来因与她交谈越来越多,我发现她并非一个毫无思想的女孩子。比如她认为中国人家长都强调全面发展,结果压制了孩子的许多兴趣,以致最终使孩子可以成材但难成大材。我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台湾来的新移民(或留学生)高中生或大专院校一年级学生。我常对妻说,与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在一起我都感到是一种十二分痛苦的折磨,只有极少数聪明、好学、懂事、上进的学生才给我一点点做老师的乐趣,当然,kiki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只有她进入了我的情感生活,并常常使我回忆起我年轻的时代。
一九七一年秋,我在湖北松滋县城关中学“工农中学”初中毕业后升入高中部念书。按当时文革后期“复课闹革命”的教育体制,我在高中虽然念了两年书,但这两年的经历对我的整个人生无疑产生了最大的影响,因爸妈调动工作,一家人从农村转入县城生活,一眨眼便使我实现了从小要做城里人的梦想,可是刚从初中转入高中时,认识我的其他机关干部子女看着我仍留着农村孩子的发式,穿着用染成黑色的日本尿素袋子做的衣裤,总是取笑我是个“乡巴佬”。后来在城里剃了一个头,我便说我也留了当时流行的“菊花头”,罗姓老朋友听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同班有个男同学惹怒了我,我曾用胳膊掐住的他脖子直到他几乎晕死过去。从此,班上的人知道我这个农村来的小个子力气倒不小。
开学一个月左右,我因数学成绩特好被老师指定为高二(五)班的数学科代表,而且从此除英文外各科成绩突然都优异起来。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看到被人瞧不起激起了我的好强心。我常想,我个子小,不会乐器,不能象一些令我羡慕的人那样参加学校体育队或宣传队。我出不了风头,只能在学习成绩上争一口气。第二个原因是妈妈于七十年代初曾四处带我出去治疗眼睛(许多年后才知道正确诊断为左眼先天性远视加闪光,仅0.2度,右眼尚好。因此,我实是一个“独眼龙”),先后有些奇异的感觉。比如她骑自行车艰苦跋涉几百里地带我到当阳县长板坡附近,老中医说我母亲怀我时吃过太多的松花蛋,现已无法医治。但首次看到高山峻岭,置身于古三国战场,使我觉得心智有些开窃。更令我至今不解的是,大约是七一年冬或七二年春,妈妈有次带我到松滋乡下求医,老中医叫我吃“鹿茸力”试试,眼眼没治好,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聪明起来,尤其是记忆力大为增强。也许纯是时间因素,我从小到初中毕业成绩最好时也只能达到中等水平,可是一到高中我的成绩突然跃为全班前三名,在全年级也可与别人一争长短(英语除外)。记得我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个交卷,而数理化三科往往是满分。其时,我母亲也被提升为城关镇委第一副书记,我被认为有“自来红”思想。变得非常骄傲起来,有次上化学课竟然大言不惭,把年轻的武大毕业生方姓女老师气得当众掉眼泪,语文课不愿写作文,总是用两、三篇诗充数。只有英文,我一来全无基础,跟不上进度,二来不感兴趣,就自动放弃了,考试成绩自然是“零”分。
最重要的是,进入高中开学不久,班上插进来其父为新从外地调任松滋县委第一书记、比我大一、二岁的郭健。他因小儿麻痹症刚从上海长期治病归来,虽仍然拄着拐杖,但见识极广,能说会唱,性情暴烈,身份特殊,在全班、全校乃至全城都令人尊重或另相相待。我虽在初中毕业前与他弟弟同坐过几次,对他本人毫不熟悉,也不想去巴结比我父母官大的人(我讨厌机关干部子弟在一起爱比父母官职的习惯)。但他刚认识我就说:“我看全校个个都像‘土稀西’[乡巴佬],只有你不像。”这句话我听后自然感到很受用,经过几次接触,我发现我和他有两个最大、最重要的共同点:我们非常喜欢看书,非常喜欢谈论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经我介绍,他与我另一个爱看书的周姓朋友相识,不久,我就提议办了一个活动图书馆(当时松滋县似乎并无此类机构):轮流把各自的书集中放在某一个朋友家借阅。这个图书馆并未按我的预想展开,但我们四处收集、借、甚至偷书,一时增长了不少知识。
这时,对我以后人生影响较大的有三本书。其中我最喜欢的实是几期文革前的《诗刊》,看见郭小川和贺敬之的诗我最为喜欢(前者的《将军吟》和后者的《回延安》令我最为激赏)。你们宜昌地区有个工人诗人(可能叫黄声笑?)的豪言壮语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天山没有玉皇,
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因为我有生以来首次看诗时正值秋雨阵阵、落叶纷纷,用我将满十五岁的心灵去捕捉似懂非懂的意境,我第一次品尝到艺术中的宁静及朦胧之美。正是从七二年这个秋天开始,我喜欢上了雨和诗,而且终生爱好这两件世上最令我心旷神怡的事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长大以后做诗人,而郭健说他想当作家,另一位周姓朋友则要做散文家,我们分别替自己取了笔名,我叫“圆野”或“欣野”,郭叫“乐野”或“郭野,周为“笑野”,而我们的图书馆叫“三野书店”,尽管我们日后在实现自己的理想过程中都打了许多折扣,但当时我们几位好友的确是意气风发的文学少年。
第二本我非常喜爱的书就是在英国史文学上名不见经传,但在老一辈共产党人中倍受推崇的《牛氓》。我对主人翁亚瑟热爱他的祖国意大利的激情以及坚韧不拔的毅力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锻炼自己的体力和意志,曾和几个同学一起学过几天功夫,每天疼得呲牙咧嘴也拉腿练功,但后因找不着师傅,又发现我左腿略短、左手中指弯曲不便学拳舞剑就逐渐停止了(其中一个朋友后来靠苦练又碰到机遇,最终改上了武术硕士,前几年回国听说他还考上了某体院的武术博士)。学功夫未果,我就锻炼身体,每次用水桶拎水都尽可能地平伸手臂,就像八十年代电影《少林寺》中和尚们练功那样(我弟弟上中学后也学我这样)。同时,我也立志长大后报效祖国,学意大利人亚瑟,也学中国人文天祥。
第三本书就是老一辈中国人十分熟悉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这本书除了对自我培养意志力有帮助外,在其它几个方面反倒引出了一些负面效果。比如我们学少年时期的保尔做恶作剧,把县委机关的梨树林当有钱财主的庄园,经常跑到里面偷梨,而且还赛看谁翻墙头快,逃得快。不久,我为学习自装矿石收音机,竟听别人唆使偷了镇委机关电话里的耳机,被办公室苏姓叔叔发现后告诉我妈,结果把妈妈气倒在床,让我在她床前跪了两个多小时。我和郭健对书中的异国情调也非常向往。他说他会踩缝纫机,并按书中的插图为自己改做了一件“保尔式”的外套,每天上学都穿在身上。我没有衣服可改,只好干瞪双眼羡慕他。为让我们开眼界,他有一次把我和另一位邓姓同学叫做他父亲的卧室让我们看看他爸爸的手枪,并告诉我们怎么装填子弹,我刚从他的枪口下转过身去,突然枪响走火,邓同学的胳膊被子弹打穿,此事几乎传遍全县。
到了高二,我们开始到学校住宿,我和郭健几乎成了全校的调皮大王,老师、同学们都说郭在前面惹事生非,我在后面出歪点子。比如只要开会鼓掌,我们两人的掌声总是全场最响(我们有种声音最大、非常特别的鼓掌法);我们有时把沥青扔在别人头上,让人洗不掉,拉还疼,我们发明了一种几乎可以叫人疼晕过去的低级恶性游戏,郭健称之为“dóng gāng”;为了能吃到零食,我们动员农村同学带田薯、地瓜之类的东西到学校,然后再发动突然袭击,把食物从他们的箱底翻出来吃;我们每逢大考都作弊,我负责数、理、化三科,郭健负责语文,另一个任英语科代表的熊姓同学负责英语;我还单独与几个善打弹弓的同学一起为练胆量打蛇吃,在我家煮完蛇羹,妈妈一连两周都不敢揭锅盖(后有个同班杨姓同学学我们吞蛇胆,结果中毒差点死了)。最恶毒的玩笑就是我出主意将鲜蛇皮吹气两头扎紧放在女生的抽屉里,等上课开屉吓得全班乱叫。我们在高中有一个奇怪的传说,即谁也不与女生说话、来往,否则遭人耻笑。我当时为克制自己想女朋友,就故意把自己打扮得丑摸丑样。我座位旁边有个女生爱吐痰,喜欢把脚伸进课桌里,每每叫我如蹲地狱。有一次,生物老师在课上画生殖器之类的玩艺儿,我在下面低着头掀打桌子,他回头故意瞪着我,我便假装以为他瞪的是我的同座胡姓同学,用我的视线无声地把全班同学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结果急得胡姓同学摊着双手大叫“不是我”,而生物老师则气得大喊我的姓名。
由于我和郭健的表现欠佳,入团碰到困难,班主任何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语带哽咽地说:“你们俩很聪明,我都很喜欢,可是我恨铁不成钢啊。”为给何老师争气,我和郭健做了几次好事,如扫地,用南瓜叶子擦黑板(这样效果更好)。不久,总算入了团。因我成绩好,每到考试复习时不但不耐烦给任何人解答问题,有时还故意捣乱,让同学们没法专心学习,有个属于校蓝球队的李姓同学不知为什么打了我一巴掌,我本想上去拼一拼,郭健将我拉住,后来劝我说:“他那么大个,你打不赢,我都不敢惹。”郭健虽是病腿,但他力大,个子比我高,尤其是他一动手就拼命,对我非常讲义气。有一次我被别人无端撞了一下,他上前把别人的筷子从饭碗中拨出来扔进阴沟里,别人还没动手,他袖子一挥就把别人吓走了。
除了想法儿做恶作剧,我还出了几个正经的好点子。一是办“二(五)墙报”,把我写的诗,郭写的小说及其它两位朋友的作品“发表”(贴)在墙上。这便是我们最早的编辑及出版经历。不过,这种墙刊因内容太不符合批林,批孔的形势办了大约只有两期就停刊了。另一个点子是组织同学搞旅行。郭健因不能走远路,他自己去不成就泼我的冷水。但我非常热心,执意组织了侦察、后勤小组,连比我们大几岁的班长、团支部书记都很羡慕我的组织能力。可惜黄校长得知此事,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尽管时任县教育局副局长的我父亲是他上级,他也要批评我干扰全校批林批孔的运动,我怕回家挨揍,只好认错罢休。
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学期,我被同学耻笑不会写作文,只会写几句歪诗,我便下决心写了一篇以旅游为题材的小说,字数长达三、四万,标题为“一束旅游之花”。最有意思的事是,我参加“三句半”演出,英语科代表熊姓同学耻笑我仍是个乡巴佬的记忆,只会背数理化公式,洋字记不住,连“半句”中文台词都记不牢。我一气之下,每天上学前罚自己背一首诗,三个月之内,我几乎将一本《沫若译诗集》背完,可惜死记硬背,现在只记得《鲁祥集》中“一个端庄、佳丽的姑娘……”
kiki也是一位端庄、佳丽的姑娘,在我所教过的所有中、港、台、韩、日女生中,只有她一人是真正令我欣赏的。我发现她非常象你,她那善解人意的笑貌、神经质的点头动作以及纯情少女式的气质、楚楚动人的神情及漂亮秀气的脸庞又使我看到了妻年轻时的模样。尤其是她的双眼,似乎既有你的明丽,又有妻的深邃。随着与她交谈越来越多,越来越投机,我发现我已渐渐地对她产生某种眷恋的情怀。她对我也似乎有某种特别复杂、难以言状的感觉。但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喜欢她,甚至在某种程序上“爱”上了她,这既不道德(我大她二十岁,她有男友,我有妻),也不真实(我爱的其实并非她,而是对年轻的你及妻的动人之处的怀念与向往),更不可能(我害怕任何源自“爱”的打击,我不敢、不会、也不能再爱上哪个女人)。对我来说,你与妻在我心中眼里已经代表了一切女性之美。我仔细地分析了我对妻的感情,结论是我虽然对她婚后的表现经常感到失望,但她婚前已具有的兰心慧质没有变,我对她的眷恋之心没有变,也不能变。kiki既不能做我的情人,也不能做我的灵侣,我必须壮士断腕,忍疼割爱,以保护我的婚姻与家庭。因此,我用英文给她写了一封告别信,在十一月底的最后一次上课时交给了她。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说我们本可以超出师生关系做朋友,但我说我从来不会做可爱的女性的朋友。我说:“咱们还是握个手说声‘再见’吧。”她赶忙激动地伸出手与我相握。我说:“再见了,kiki。在学业上你会很容易找到象我这样的老师的。我必须与你分开,先冷静一段时间再说。”她说这样也好,等几个月她再等我的电话。但我从此再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有再与我联系,一段令人回味无穷的畸形关系就这样永远结束了。现在我找着了你,也找回了年轻时的妻,我所最珍贵、最怀念、最美好的一切都找回来了。让kiki去吧,她帮我控制住了怀旧病,现在我可让你及又恢复年轻的妻共同替我医治这种可能无法根治的慢性病。
今天下午学生请假,妻便象我母亲一样陪着我去唐人街看中医,出国十年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去看中医。西药又贵又不管用,我被诊断为支气管哮喘,但愿中医能尽快帮我解除这种痛苦。回来妻替我熬了一大碗汤药,我骗青儿说是甜的,他尝了一口旋即往外吐,自己爬到水池旁冲嗽口,看起来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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