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9日星期日

溫哥華情箋【連載-8】

溫哥華情箋

——獻給天下所有的初戀情人


[作者按︰這是一封真實的,以日记形式,在我為生計日夜打拼時抽空分若17次寫完的長信, 現在雖然人事心態,生活環境均有大變,我依舊原封不動地將其貼出,既為存檔,也為紀念, 更為忘卻。]

000年元月十九日,星期三

易明:
最近两周一直醉心给你写封好象永远也写不完的长信,不知你看得是否乏味?我这样又一次将自己的心灵加强于你,根本没有顾及到你是否乐意接受,以及是否有时间理会。我是不是有点只顾自己,太过自私?至今还没收到过你的第二封信,明知最快也还得等一个星期,每天打开邮箱还是忍不住要搜寻一番,总想能一眼看到你的笔迹。除了履行日常工作方面最基本的责任,我最近的生活规律完全打破,出租房空了两间一直没去找房客,管理问题成堆,个人投资进展不明,闲书没看,报刊没读,青儿的学习也懒得管——昨晚他吵得我心神不宁,虽然忍住了没发火,夜里做梦都狠揍了他一顿,但我仍然自甘入魔,心想把我与你分别后二十年的坎坷人生写出来,还想把我与你相见之前二十年的艰难岁月写进去。你有兴趣接着看下去吗?你有什么感想、评判、认知与收获?此时此刻,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和我一起用这种方式加倍地体验人生?我不求在物质生活中长寿,但愿在精神生活中永生。我觉得自己完全已变成两个人,我同时在经历两个同样丰富的人生。

今晚本来可以午点回来写信,结果因迷路,在大温市际高速公路上瞎转了一大圈,耽误了两小时。我平时到新地方去很少走错路,今天不知道怎搞的,走得太匆忙,竟忘了带大地图。其实,在高速公路上只要走错一个路口就会弯出去几十公里。明知方向不对,也只能硬着头皮、干瞪着双眼往前开,而且不能减速,越走越远,直到下一个路口才有机会绕下来改道。天黑,车速又是每小时一百一二十公里,三、五秒之内连路牌都看不清,还没反应过来往往又错过一个路口。好不容易冒着被警车发现,或被超速激光摄像机镜头逮住的风险而斗胆在市郊高速公路上横车掉头,回来的路不熟又连搞错几次方向,开车时间超过一个小时令我恶心想吐,最后到家已是头晕目眩,有气无力。现在一想,人生之路也大都如此,在北美每个开车人都有类似的经历。虽在同样的路上驱车行进,有的人正在愉快的兜风,有的人正在匆匆地赶回温暖的家,有的人正要兴冲冲地去探亲访友,有的人正要火燎燎地去挣钱卖命,有的人则可能象我一样因失去方向,错过路口正无可奈何或气急败坏地乱转圈。近几年因几乎每天开车,简直让我忍无可忍,我小时看见小轿车都想起吐,现在不想动也得动,还得高速地运动。我早已倦于奔波,今天又把方向弄错,人生路上的甘美何谓?

元月二十四,星期四

窗外又是积雪半尺,邻人都在铲雪。按加国法令,行人若在门前屋后摔倒受伤可以向屋主索赔。尽管按规定我也买了高额保险,还是希望人们行路平安。今天我要工作九小时,晚上11点半才能归家。我懒得出去挥锹,只想抽空写信,愿在我心中的积雪之间铲出一条通畅平实的小路,尽管行人稀少,只要是路,就该让它安全无阻。
十八年前,在我的人生路上出现了一位姑娘,她的名字叫廖蘅湘。她是刚刚从天津外语学院英文系分至津贸筹备处工作的七八级大学生。她的体态苗条绰约,她的青丝柔软光洁,她的面貌清丽秀雅,她的气质温婉脱俗。她一有双蚕眉凤眼,眼光象你一样深湛明亮——准确的说,你的更明亮,她的更深湛。对我来说,最令人砰然心动的女性美莫过于一对脉脉含情、深湛明亮的眸子。当我在天津经贸大楼筹备处第一次看见站在窗前等待办理报到手续的她时,我在内心深处叹道:真是一位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纯情少女!但我并没有象上次见你时那样去唐突佳人。我有过惨痛的失败,苦果的哝冽涩味仍在口中,曾经感染化脓过的创伤也尚未完全弥合。我现无勇气,也没力量,更缺乏自信走出自筑的牢笼。我需要心灵的平静,我仍处在无人知晓的反省时期。
自八二年十月到八三年二月,我千真万确有一种大病初愈、甚至死里逃生的感觉。就象在电影中常看到的那种情境,我仿佛是刚刚经过一场殊死搏斗、身负重伤的一个士兵(或一头野狼),被迫从悬崖上跳进水势汹涌的山溪,虽然没有被当场摔死,却也震得完全失去了知觉。我一边流着血,一边顺流而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一块礁石挡住。在求生的本能的驱使下,我神志不清地爬上礁石,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睁眼一看,周围是荒山野地,两岸都没有人迹和炊烟,有的是蚊虫蛇蝎。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腹中肠鸣如雷,我想支起上身,看看怎样才能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条件下靠自己上岸,但我有气无力,只好继续趴在礁石上喘息,力图尽快地恢复点体能。
筹备处池浅王八多,也像座山雕的匪巢。这些比喻虽然过于粗野庸俗,但听话的人都会觉得离实情不远,除了刚分来的大学生似乎很天真、单纯外,其它人无论男女官民,个个都有独特深重的经历,个个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象我一样在表面上显得和蔼、安分、客气、踏实,内心却充满了不平和奢望。他们都有过很不平常的过去,无疑也吃过许多不同的苦,受过许多不同的罪,但他们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他们都是一辈子极不得志的男男女女,都想把余下的热情、才智和野心押在筹备处这最后一注上,由于我是唯一的研究生,年轻,又是共产党员,很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独特人物,他们对我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点头哈腰,要么敬而远之。好在我自己因又一次落难而心身俱痛,也就不介意周围那些均不正常的态度和扭曲的面孔。我实在太累了,累得都有些麻木。我周围的人其实有许多都值得人的同情,比如我的孙姓室友;还有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应该得到他人的敬重,比如我的英语组的临时组长付老师(他以后曾任天津政协委员,是天津翻译界的名家)。全处上下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外贸部到底何时、或究竟会不会批文建校,这也难怪,每个人的事业、命运、甚至饭碗都取决于这一问题,筹备了两三年,人也多了,枪也多了,好消息从来没有,坏消息、小道消息三天两头到处飞。对于这一切,我之所以可以淡然相对,并不是我乐观豁达,我只是比任何人都需要休养,那怕是好好地睡上几天几夜。人生到处都有讽刺,研究生时毕业、年龄刚满25周岁的我本应纵身跳进滚滚的长江水奋力击浪前行,我却躺在岸边的土岗上静养、疗伤。
廖蘅湘虽然让我偷偷打量了一眼而令我砰然心动,但我并没有产生什么绮念邪想,我只是在内心激赏她的美貌和高洁,在日常相处中虽然有较多的机会与会接近,我并没有刻意去结交她,更谈不上去献殷勤。我甚至极少主动与她说话。她的性格虽然十分内向,脸上常常带有淡淡的一丝失意或哀怨。随着单身俱乐部的扩大,我和她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但单独交淡的次数三个月之内绝对不超过五次。平时,我倒是与孟霞和另外一位显然对我有感的女中专生说笑更多,偶然还在一起打打牌、跳跳舞。
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即使我的灵魂并不十分肮脏,我与女人交往的历史很不清白,且志大才疏,前途渺茫。另一方面,我象一个年轻的老人,早已失去了童心和热情,在外人看来我的身价与名位配她似乎绰绰有余,而本质上的我是远远配不上她的。自从与你断绝一切交往后,我越来越怀疑今生今世我是否还会真正再爱上一个人,同时,我也不相信命运会突发善心,赐给我一位令我十分倾心的女人。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再伤心,我迟早应当象同龄人一样结婚成家,我不能太勉强自己,要一个并不很喜欢的姑娘做终身伴侣。时间虽然不多了,我却不得不再等待,这种等待无论是在思想还是感情上对我都大有补益。等待意外的希望,同时也是一种积极的休养。
等到八三年二月初,我一时冲动在借给廖蘅湘的一本书中夹了一首写给她的短诗,非常曲折、隐晦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好感,然后卜卜心跳地匆匆走出办公室,跑出楼外,不敢再见她一面,就象整整三年前我在宜都山沟把情诗献给你那样。第二天上班见面,我发现她既未表现出恼怒、激动,也没主动多说一句话,只是象往日一样打了声招呼,多多莞尔一笑。不知何时,我鼓起余勇邀她到天津颇有名气的北宁公园相会,她欣然同意了。
北宁公园不大,假山真水、亭榭楼阁总还是有的。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观赏似在抽芽的垂柳。早春尚有几分寒意,明媚的阳光虽然没有给我们增添几分温暖,却驱散了我们各自心头的阴云。交谈不久,我发现廖蘅湘的话极少。她不善言谈,但每个字、每句话都是未经任何雕琢的老实话。我问她为什么总显得有几分忧伤,她说刚和男友分手。我又问,为什么?”她说,不太喜欢。我怕问到她的伤心处,就没有再细问下去。分手之前,我将我在写给她的短诗中已经表达过的意思又重新用表白式的语言说了一遍。我说我非常喜欢她,也希望她能喜欢上我。末了,我问她:我们从认识到今天第一次约会,时间几乎将近半年,不知你是不是对我已有好感?她不无幽默,借用英国影片《简爱》中男主人翁罗彻斯特的口吻说:不错,是有那么一点儿。”

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隔了将近两年,今天突然又收到了与我曾有一段小小插曲的老同学安一鸣的来信。她现在似乎很平静,也很忙。她说在新加坡已生活、工作了四年,去年花了36万新币买了一间120平米的房子,看来她已发了一点小财。这也是她应得的报偿。她很能干,做了几年地产经纪,想必她工作一定很勤力,也很出色。但愿所有的亲朋故旧都像她那样丰衣足食,安得其所。
下午等大儿子袁来放学后,我准备携全家去参观温市一年一度举办的电脑高科技展览会。(结果白去一趟。)我对电脑不熟,为了跟上时代,我极力支持来儿学电脑,了解最新科技动态。他在学校的成绩非常优异,每年都上学校光荣榜,十四岁多半,已上十一年级,十二年级的一些课程都已上完,数学已在学微积分。我专门替他请了家教,鼓励他高中毕业前拿到微软电脑工程师的证书。这次随便寄来我的两个儿子的近照。他俩是我大半生的心血,也是我对社会的最大贡献,但愿你从他俩的身上能看出我的身影、妻的体形。你能给我寄一张你孩子的照片么?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当初告诉月姐说你生了一个女孩,其实我也是听人讲的,是我做过几次梦,梦见你生了一个女孩。我常常把梦境与现实混在一起。我第一次听人说你可能生了一个女孩实是八二年暑假以后的事。在此先纠正一个小小的错误。我喜欢自然与真实,我保证,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件事、每一个念头、每一缕情思都是真实的自然流露。当然,我无法绝对排除由于记忆不准确所产生的差误。
我常常想像,你的孩子如果真是一个女儿,现在大约十九岁,也许在读高中三年级。她一定很聪明,身材欣长,皮肤很细很白,水汪汪的大眼睛,甜密的笑脸,活泼、可爱。我以前曾非常想要一个女儿,但又怕生个女儿像我,说不漂亮,也不招人喜欢。你的女儿无论长得像谁,一定都很美丽。美丽的姑娘最令人艳羡,凡是世上有的美好事物,父母在偶然的一次相遇中全给齐了。
八三年二月初六与廖蘅湘首次约会回来,心中忍不住惊奇异常:上天待我毕竟不薄,它让我先认识了你,后又碰见了她!也许是在第二天,我郑重地将我于八二年十月十八日至二十六日之间写的一百首诗献给了她,全诗的总题目我还记得是《爱的独白》。这些歪诗是我第一眼看见她后私下偷偷写的,因时间刚好是我年满25周岁生日之际,八天之内我废寝忘食把我的痛苦、热情、虔诚、忏悔、哀思和希望以你熟悉的口吻全写出来。如果约会不成功,或者她也象你一样已名花有主,我是永远也不会拿出来献给她的。八三年二月七日约会之后至十四日,我又给她写了一百首情诗,总标题为《爱的交流》;三月十二日至四月八日写三卷诗名叫《爱的等待》,内含长、短诗一百首;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十六日之间我又写了一百首,全卷题为《爱的证明》;另外自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到同年年底,我还写了一百首其它题材的诗,全卷为《爱的升华》,如果将这500首诗合起来装订成册,不妨可以取名为我的《情史集》;如果将其发表出来,相信许多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朋友都愿意翻一遍的。诗的笔调也许过于幼稚、笨拙、生硬或可爱,但其中的情意是严肃认真、且真情激荡的,即使现在的我加国正宗的英国文学博士的眼光看来,也并非不值一谈。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和机会把它挖掘出来分享或取笑一番。
我和廖蘅湘虽然情投意合、彼此十分倾心,但命运就象时间一样冷漠无情。有一天晚上,我们筹备处单身俱乐部的五、六个有情男女在一起跳舞、打牌、聚餐、聊天,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等夜闲人静,我们分成两三对各自躲到一隅窃窃私语、情意绵绵。我和廖蘅湘相亲相偎一直到天明。我发现她竟然流了泪,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也没有告诉我究竟为何。后来我明显感到她的态度的有所保留,而且脸上也常常浮出一缕忧色。我常和另一位比我大五岁对她有好感、但不曾积极追求的叶姓同事谈及此事。他总以权威的语气为我讲解、分析天津的民风习俗,尤其是各种家人对婚嫁问题的处理手法。他告诫我说,就我和廖蘅湘之间的具体情况而言,前景非常不妙,他一针见血地说我个子太小,口袋太瘪在天津无依无靠,心不灵,手不巧,不但给不了任何实惠,本身也并不讨人喜欢,人家最终绝不会把一个如花似玉、品貌兼优的大闺女嫁给一个空有一个研究生头衔(其实还是水货)的野小子、外乡人。我觉得叶的话鞭辞入理,千真万确。因此,我自始至终都忧心仲仲,即使在我与她最欢乐的时候也感到心上的云层伸手可及,我的缺点都是我根本无法改变的东西,一旦改变,我便也不再是我了。难道我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能和我真心喜爱的女人终成眷属吗?难道我要被命运再次打倒并踏上一只脚吗?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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