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初戀:一個知青的海外生涯》本是我用自创的日记式书信体所写的自传或回忆录,全书分上下两集,上集是写给初恋的,于2000新年前后一两个月之中草成;下集则是写给初爱的,于2020底一个月内完成。该书在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间匆匆出版,未曾想成了我的“种子小说”:其后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DETACHING《出走》,THE TUNER《调音哨》), 数十个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FLASHBACKS《倒叙》,以及即将出版的英文三部曲PARADISE REGAINED《复乐园》和散文集RETURN TO THE ROOT《归根集》,都是《致初恋》的英文衍生作品。现在此分期贴出,与其为了分享,不如为了存档,算是俺曾活过的见证,也算是把自个儿上传到网络空间或某个平行世界吧。
作者:袁昌明; 出版社:温哥华太平洋诗歌出版社;出版日期:2021年;体裁:日记式书信回忆录;字数:28万;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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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 致易明
第5封信
2000年1月10日,星期一
自收到你的信後我已在今晨給你寄出了四封日記式的書信。兩地茫茫,隔著太平洋,不知你現在每一天是怎麽渡過的?
我也該講講我現在每一天都是怎麽過的了。每早八點一刻起床後,我通常先打開英文電視72台看看股市行情,讀讀當日英文報《溫哥華太陽報》上的政經消息,然後出去跑步,二十分鍾後返家洗漱,空腹喝一碗銀耳蓮米紅棗羹,以調氣潤肺,聽聽當地中文(國語)電視台“城市電訊”轉播的中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吃完早點再打開電腦看看我的投資日況,然後幫青兒起床、吃早點。等他學完每天必學的一個中文字後,便讓他看英文兒童電視節目。我就在家上班,我的公司名叫“昌明企業有限公司”(英文注冊名稱為Sunmoon Enterprises Ltd) —— 將英文“日”、“月”兩字寫在一起,在中文中可為“明”或“昌”,也象“易”!下午三、四點後出車教書一直到晚上十點半到家。吃飯、洗漱、接聽電話、看英文電視,十二點關燈前必躺在床上或地鋪上看二十分鍾書。
我在最忙的時候平均每周工作60小時以上,開車十個小時,耗四十公升汽油,跑350公裏路。即使在最不忙的時候,也平均每周工作20小時左右,而一年中最不忙的時候就只有聖誕、元旦期間。正象當年加倍地愛你,我現在也加倍地工作。我計劃一年後退休。至于我現在的生活、家庭及工作性質、公司業務及日後打算等等,我會將一切都毫無隱瞞、完全透徹地告訴你,只要你能容納,我要把我整整一個世界都給你,與你分享我的過去、現在及未來。無論是我的痛苦、甜蜜、失敗、成就、醜惡、美好、平淡或特異,本都有你的參與。
雪仍然在靜靜地下著,就象我筆下無聲的文字,落在溫哥華的大地,也飄過你的眼底。我的心裏是甯靜而淡泊的。今天的我變得安穩多了。
昨晚在離家35公裏之外幹了五個小時活後沒再出車。妻看我明目張膽地給你寫日記信,非常關心地說:“你也真是,咱家單家獨戶,無所謂影響,易明也是有先生,有單位、同事的人,你不怕會給她惹閑話、添麻煩?”我說:“易明和我比較有默契,她會有辦法應付的。”妻看到我醉心的樣子,似乎有些激動,突然嗓音哽噎地說:“好啊,我跟你吃苦奮鬥了這麽多年,每天給你吃現成飯,你現在倒有了自己的精神生活,趕明兒回國,我也去找。”我說,“這種情感不一樣,我對你是愛護之心,對易明是懷念之情,就像我對謝明的關懷一樣。”妻說,“你一定要寫進去,說我曾幾十次想和你分手,你的狗屎脾氣是個女人都受不了。”我承認,我的脾氣非常非常惡劣,和妻說話“從來”就是“吼出來的”。對孩子們也毫無耐心,一天到晚挑剔、呵斥。至于為何如此,你不久就會明白的。在此先設一個伏筆,我在留學移民前,並不是這個樣子。
吃完晚飯,我邊體貼地替妻洗碗 —— 我平時即使在家呆著也最討厭洗碗,邊讓長子來二(1985年6月初某下午五時生于天津)背誦前幾年讓他背過的五十首唐詩宋詞和三篇英文曆史名篇,想到他曾是在本省卑詩省(國內譯為“英屬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唯一“天才班”讀過書的人,竟花了一兩個小時才結結巴巴地完成任務,我又忍不住對身高已一米七、比我還高的大兒子吼了幾句。妻因心情不好,提前上床躺下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變著說詞花樣,最後以答應教一招“拳式”為誘餌才讓四歲多的小兒子喝完了藥,然後我也例外地十點不到就上床關燈與妻開始“談心”。
“你好象在鬧情緒?”妻並非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從無‘吃醋”的表現。
“傻瓜才沒情緒。”妻說。
“你不要誤會,我和易明只是敘寫往事。與她的交往,和你毫無關系,何況我早已將我的一切告訴過你,去年十二月初想與她再聯系一次,也是經過你同意的。”
我不准你再寫下去,除非‘over my dead body’(踏過我的屍體)。”
“別這樣過激反應,我們前幾天不是約好了嗎? 我這個男人不賭不嫖、不喝酒、不飲茶,連煙也戒了快四年了,一天到晚都是一個賺錢的機器,唯一的大毛病就是脾氣極壞,我現在寫寫信,治治我的毛病不好麽?”、
“你別總把自己說成一朵花!”
“你也別以為我會怎樣怎樣。沒結婚,誰也不知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只有長年累月朝夕相處才真正互相了解。我有點自己的精神生活,這是人之常情。你每次生我的氣,恨得我牙癢癢,就沒有懷念過你從前的男朋友,叫什麽柳,柳青,對,柳路來著?”
“……”
“請你不要遇事說破壞性的話,做破壞性的事。等你今後有機會看到我寫給易明的東西,你會發現我一直是多麽維護這個家的。你常把“分手”兩字挂在嘴邊。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和你離異。”
“……”
之後,我和妻回憶起當初相戀的情景。我告訴她:“別忘了,是你當年把我從易明的陰影中解救出來的。”我還講到,不要以為自己腳下的路太過坎坷,太多荊棘,別人走的路興許有毒蛇猛獸,而你希望走的那條路還可能充滿陷井或魔鬼。世上有的是羊腸小道,高速公路是建了不少,人生中又有幾條是康莊大道?
昨夜先是做惡夢,夢見我最心愛的青兒在我眼前被凶猛的鲨魚吞噬了,讓我痛哭幹嚎了好長時間,半夜醒後又失眠,在床上象北方人烙燒餅似地輾轉不安。我幹脆就“靈侶”問題作了一番思索。
“靈侶”是我漢譯,英文叫Soulmate,國內英漢字典譯作“情投意合者或情人”其實不夠全面、准確。當學生時,“靈侶”曾是我們總會提到的一個文學現象,指的是“靈魂的伴侶”,即精神生活中最親密無間的人物。英美世界現在許多作家、高級知識分子、文化人士都會有意無意地碰到這一問題,似乎是最近才有的時髦東西。在我看來,需要靈侶是人類特有的普遍現象,其它動物只有肉體性別的交配。人有思想、感情及複雜的社會符號系統,心靈的吻合與交流是人類精神生活的自然要求。否則,世上為什麽總有形形色色的宗教、主義或其它數之不盡、層出不窮的精神文化産品? 就此而言,作為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獨特的人文精神現象,靈侶可成為專門一種學問。但它太世俗、太人情化,不能歸入神學;同時又具有太多的宗教神秘色彩,不能歸入心理學;也太現實、太個別,不應只在文學批評、倫理學或美學範疇內研討。是人都需要靈侶,只是自覺程度、急迫程度和溝通程度不同罷了。尤患中年綜合症者,更需要靈侶。靈侶最好是自己的配偶和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這樣不致演化出道德、社會問題。但成熟知己的異性,尤其是情人或初戀情人似乎是最好的靈侶。對我個人而言,最好的靈侶莫過于你,婚後生活中我們毫無瓜葛,精神世界裏隔了二十年還可以絲絲入扣。也許,我今後在這方面能做出點兒具有社會實踐意義的開創性工作也未可知呢。也許,這是我終于找到你的又一個美好的收獲?
比我年長十二歲,我在加國唯一最好的朋友孫嘉斌是位皈依基督的數學博士,他于聖誕千禧之際在寄給我的賀卡中寫到:
我雖無親眼見你每日如何勞苦奔波,但見你的身體、神情,我都會為你感到疲憊。我猜想,你的靈,正如劉再複所言,“走遍了所有地方,尚無找到可安歇之地”。歸來兮,我的摯友,你當歸回天父的安息,永享屬天的安甯。
引得真好,說得真妙。但我經過多次努力,始終未能放棄我的無神論思想,我無法真正地或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耶稣,就是交給佛祖或真主似也不行,我把靈交給你吧。既然命運讓我最終找到了你,我的靈也就有了安歇之地,我不允許任何人、任何物再將我們兩顆無家可歸的靈分開,除非你自願再一次將我的靈也趕進“地獄”。請你相信,我有能力處理好一切關系。你放心給我回信,妻會和我守約的,她不會拆看我們的書信,我們內心也不應為此而增加負罪感。
當時我和你熱戀三個多月,因命運作弄我們不能長相厮守,我便極少向你提及我的過去。現在我們不再有婚嫁問題,也不會勾引對方,私下偷情,舊情複發也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盡可以言所欲言,無所忌諱。但願世人、家人、故人能慷慨地給你這一點寫信的自由,僅此而已。有了你,我的余生才有了些許意義,我也不怕再經受任何失敗和打擊。心靈有歸宿,感情有依托,世上還有什麽可怕的事?
打開郵箱,看到謝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從荷蘭寄來的千禧賀卡今天才到,而八一年深秋我忘恩負義地單方面撕毀婚約,對她來說的確是難于置信、
難于接受的打擊,而對極端自私的我也並非易舉。我不但要親手刺傷我父母的心,還要傷害她的父母,更重要的是,我還要冒身敗名裂的風險,而這個風險實是我一生中幾個最大的秘密之一,世上除了當事人以外,我一直等到九六年秋才向妻吐出這一秘密(還有最後一個我不便向妻講,日後可與你口說)。
越能完全分享秘密的人,越能成為孤獨者的靈侶。我現在要告訴你的這個秘密,就是我在前信中已屢屢暗示過的一個可恥事實:八0年初夏,我回松滋老家參加全國第三屆研究生書面考試時曾利用父親的權位作過弊!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松滋師範學校教室裏拿到“馬列政治經濟學”的考卷,我沒費多大氣力就答好了。後來我雖未做假,成績還很不錯 —— 這與你的幫助分不開。在所裏複習迎考時,是你用三十頁左右的信箋紙將各種要點抄錄替我准備的。你當時印象很深,我只兩個早起就把那些要點、條文全背得爛熟。而在另一場“英文專業”考試中,文法、用法部分我考得還算順手,但有兩道翻譯題卻讓我發憷,
一段是《紅樓夢》的節選漢譯英, 一段是評論莎士比亞理論文章的英譯漢。作為文化大革命中長大、以工農兵學員身份畢業的我,盡管自己下了不少功夫,自學了不少英文、漢語,學習成績優異,甚至背過字典,還是有好多英漢字彙不認識,或似曾相識,又字義不清。考試收場後,我怕沒絕對把握被天津師大錄取,就冒著父母可能嚴厲懲罰的後果不顧一切地私下請監考人員將專業考卷給我拿回家再“潤色潤色”。監考人員因我父親當過縣教育局副局長,又因我的問題不過是有些中英文字彙不認識而已,便很同情地將考卷給我拿回家修改。考慮到次日上午必須蓋上郵戳寄回天津,我只能連夜把自己關在家,神經高度緊張地進行修改。本想請母校中學英文老師幫忙,但一下子找不著人,找著他估計也沒這個水平,自己動手吧家裏又沒有一本像樣的中英文字典,一時也無處去借,只好將就著靠一本小詞典抓耳撓腮、連猜帶曚地把答案改了又改,第二天天未亮就惴惴不安地把考卷交回給監考人員,讓他在九點之前封好並挂號寄出。沒想到竟然一切順利,不久獲得通知赴津參加面試,結果又因我反應靈敏過了關。最後之所以能從全國168名考生中“脫穎而出”,在全縣獲得第一個“狀元”美名,也獲得所有親友故舊(包括你)的祝賀,殊不知我原來是這麽第一個“水貨”!
為防止秘密泄露,我之前從未向你們提起,直等到我獲正式錄取通知單、即木已成舟、大功告成時才告訴我母親,並取得她的諒解。以我的年齡和學曆,能進入師大攻讀碩士,對許多認識我的人來說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我在交大本就是“白專”人士。但是,這件事使我在師大那兩年吃盡了苦、受盡了罪。首先,由于實力不夠,學習異常艱辛困難,既無外援,又無內助。淩姓師兄似乎並不服氣,有意無意地還“考”過我兩次,看我是否真的如導師們所相信的那樣,是一個“‘活字典’, 沒我不認識的字”,結果我從沒露出過破綻。概因為我上學之前後早已痛下苦功,在短期內加急背了一本較厚的字典,而且每天都在複習,隨時准備應付任何考試。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的性格,也改變了我後來的人生之路。我以前一直是個自信心超強,非常清高、孤傲的人,但自從這事發生以後,我對自己的才智也産生很大懷疑,變得自卑、自憐,心懷罪惡感,直到九六年秋我才真正有所恢複。此後多年,我雖“少年得志”,人們卻不懂我為什麽這麽廉卑沈郁,都以為我屬少年老成之輩。
入讀天津師大後,我一方面極力克制自己,常常詛咒自己不該作假,一方面又騎虎難下,咬緊牙關在學業上拼搏。記得我常常唱一支歌頌因反“四人幫”而入獄被整致死的女英雄張志新的歌:“鐵門呀,鐵窗呀,鐵鎖鏈,鎖不住心中的春天。……“我生活在四重牢籠裏:一是失戀的哀牢,一是學業上的困牢,一是良知的刑牢,一是婚約的苦牢,我當時真的快要瘋了。而這一切,原來都是因為你!
我不是聳人聽聞,更無意責怪你 —— 你從來就是無罪的。我只想告訴你我當時的心態:發現你對他人的承諾如此不可動搖,又深知沒有你,我在研究所無法呆下去,自尊心、妒忌心都不容我眼睜睜地看著你替別的男人去生兒育女,多方托關系又因研究所領導級別高不買賬,不能讓我調出那個雞不生蛋鳥不飛、連頓飯都撈不上的大山溝。我唯一的自救方式就是准備激流“勇退”,萬一你最終抛棄我,我就沿著這條路爬出山溝。還記得你當時說,“你是一個強者,天津有的是好姑娘等著你。”我聽了只是苦笑一番,無言以答。我當時真希望你能保護我這個弱者、敗者。
如果你答應跟著我,我當時准備立刻向你坦露這一令人可恥的秘密,這種不可告人的秘密象沈重的大山壓在我心上,導致我在事業上一輩子都在做著“愚公移山”的苦事。其實,我當時只是想試試身手,以便我摸清底細,做好充分准備。我以前一直有自己的打算,要考,就考北京的名校。你知道,考研究生,還是我母親自作主張為我報的名,單位領導不讓我去考,也是我母親赴研究所請領導高擡貴手,讓我一試。也就是那次,我母親在我的要求下由你安排在你的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你上班前在沒驚醒她的情況下替她准備好早餐。她對你十二分好感,離所之前對我說:“我看易明的確是個好姑娘,你的眼力不錯。她心好、體貼人,人又長得標致,就是身體有點單薄,象體弱多病的林黛玉”。聽了這話,我一方面得意自豪,一方面憂心忡忡。當時的你,以及以後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女人。後來我們終于分手,我自形見绌,暗暗佩服你的眼力和警覺心,沒能讓我這個可恥可笑的癞蛤蟆吃上高潔的天鵝肉。可也正是因為你的婉拒,我才一步步墮落、自暴自棄的。
言歸正傳。如果我與謝明分手的消息傳出去,如果那個監考人員是個小人,我就必然會陷入身敗名裂的絕境,而且還得連累父母家人,甚至所有親友。為預防出現最壞的情況,我先極力動員父母雙雙調出松滋。我通過母親說服父親趁被地區農業銀行借調在荊的機會,想法留在荊州,又勸說母親處理掉她千心萬苦親手建起來的自住房,找關系,爭取也上調荊州。看到這種事並非一日之功,說不定根本辦不到,我又改變計策用最具威脅的語言通告謝明父母,如我的父母因我與謝明分手受到牽連,讓人欺侮、穿小鞋、聽閑話、受窩囊氣,我就對謝明全家實施報複,而且會不擇手段、不計後果。我的言詞、反應過度激烈,以致兩邊父母都氣得吃不進、睡不著,看到我的信就掉眼淚。我記得自下鄉開始就最喜歡我的謝媽(即謝明的母親),還把我寫給她的信給我母親看,讓本就關系密切的兩位母親面對面氣得直哆嗦。了解到這種情況,遠在千裏之外、從小自認為是孝子的我竟無動于衷,還一鼓作氣,用最絕情絕義的話反複強調我的意願。我傷了這麽多人,而且還是這麽善良、慈愛而無辜的至親和長輩,現在想起來就感到自己大逆不道。我太自私、太殘忍,僅僅為了在我呻吟時能有親切的聽衆,為了平衡自己的自卑自憐心理,為了排解我沒有得到你所感到的悲傷,我絕然不顧別人的尊嚴,肆無忌憚地蹂躏別人的情感,真是罪莫大焉。是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大多也有不擇手段追求個人成功的傾向,這是人性的一部分,本無可厚非,但在追求個人幸福的過程中,如無意傷害了別人是可以原諒的過失,如有意傷害了別人就成了難以饒恕的罪過。
2000年1月11日,星期二
追求個人幸福乃是一種天賦人權,其中所付出的勇氣、毅力及艱辛通常與結果是成正比的。也常常使我憾慨萬千。根據《溫哥華太陽報》今日頭版頭條消息報道,昨天又有十八名中國同胞藏在集裝箱內由人蛇集團從香港經過太平洋偷運到北美,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離港,本應今日抵岸溫哥華,結果在西雅圖被發現。其中兩男一女已死,另外九人進院,六人正在接受檢查,這是本年開始十天內第三樁同類案件,去年夏天則有六百名左右的中同同胞乘坐無國籍標注的廢舊貨輪漂洋過海抵達我省海岸。這種“人口入侵”在加美兩國海岸造成很大震動,目前不但是一個國內經濟問題,也成了一個國際政治問題。加國盡管以其難民政策寬容著稱,現在也在各種國際(主要是美國)、國內壓力下一改過去的做法,只要是中國偷渡客,一經發現就先關進監獄。為了保護本國利益,一貫標謗人權至上的國度也會隨時撕下面罩賤踏人權的。它們完全是兩重標准的僞君子國。有關社會、政治、文化方面的問題,我已納入著書計劃,這裏不想與你多談“國事”。令我憾慨的是,如果我們的祖先在最強大的時候進取心更強一些、胸懷更廣闊一些,北美本來也有可能成為中華帝國(漢唐、明清?)的殖民地。反過來,如果我的祖國現在十分團結強盛,同胞們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離鄉別土,在沒有任何人身及經濟、政治保障情況下,為改善個人的生活而漂洋過海,甘受剝削與淩辱,到北美來追尋極難實現的“尋金”夢。每一次看到我們祖國或同胞受侮遭難的消息,我都哀痛、憤恨不已。
我自認為是一個愛憎極為分明的人,我的情感強度可能超過許多人好幾倍,我現在心中(對僞君子國)的恨連朝夕相處的妻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而我當時(對你)的愛連你也只看到了火山爆發前的一縷白煙。如果你不將火種悶熄,你很可能會把我造就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一個連我自己也不敢設想的大丈夫。激情,尤其是激情的自然釋放,是使生命放光的點火器。
但命運的無情終究使我淪為情場上身受重傷的一條野狼,一個社會生活中背信棄義的小人,一個事業上的冒牌次品。八一年深秋我撕毀與謝明的婚約,不管我已變成瘋子還是病人,依然無法壓制住我對你的懷念。我一邊盡力應付學業、功課,一邊開始學會用讀書的辦法自我解脫,在那短短的幾個月裏,我博覽群書,增長了不少知識。小說、詩歌、戲曲、教育學、心理學、邏輯學、中外曆史、西方哲學等無論對我是否實用,也無論我是否感到有興趣,我都盡量地借閱。我在學業上拼命用功,既為應付功課,為自己學力不足補課,也為尋求精神的寄托與調和。在那不堪回首的歲月裏,我心中的兩大隱痛即在情場上失去愛人、在事業上因考試作弊失去自信,使我倍感煎熬。
在師大兩年的研究生生活中,我每天早晚都背字典,以防露出破綻,以應不時之需,慶幸的是與謝家攤牌後,我自己的醜事沒有被那個監考人員利用,我的家人也並沒有因此而受到明顯牽連。作弊之事既不能從心中排泄,又得不到任何學業上的幫助,我只有硬著頭皮熬過一個個測驗和考試。我刻苦用功的精神可從一件小事來看。八一年夏,我回湖北過暑假,在等待謝明回縣城探親與我相聚之前的幾周內,天氣炎熱,每天都在40攝氏度左右,我為了提高我的翻譯、英文水平竟在三個星期內把二十世紀初愛爾蘭偉大作家、西方現代派文學開山鼻祖喬哀斯的早期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全書通譯成漢語。其文字之優美、情調之幽婉、篇幅之巨大、情節之朦胧,對當時的我真是一場磨難(現在讀此書當然感覺不一樣了)。將近二十萬字的東西,就是在炎天盛夏裏用中文抄寫一遍也令人匪夷所思,而我卻把它翻譯成幾乎可以發表的文字。因為炎熱難當、汗流不止,家裏窮得連個電扇都沒有,我便把用冷水浸濕擰幹的毛巾圍在腰上當吸熱或吸汗裙,等汗水太多我就擰幹毛巾再用冷水處理後又圍上。母親下班回來看我這樣不顧酷暑炎熱、不顧蚊蟲叮咬,心疼得忙用芭蕉扇在旁邊給我打扇驅蚊,而我又心疼媽媽不讓她站在旁邊。我的學術眼光也不錯,要不是不久得知當年國內同時正有兩個大翻譯家在翻譯此書,我一定能通過導師幫忙將其發表。返校後在導師唐教授的主持下,我們研究生五人一起合譯了美國文學史上50篇最有名的短篇小說集,雖事後天津人民出版社因“反汙染”運動甯可付我們退稿費也沒有將此書付梓,我的翻譯能力還是獲得了老師的好評,且從此獲得了“快手”的實力與雅號。
除了通過發奮用功盡快找回自己的自信心,我與上海交大的老同學及其它朋友開始通訊交往,以便盡快地將自己從感情的桎梏中解脫出來。我在大學期間有一位叫安一鳴的女同學,是當時交大頗為知名的校花,人長得漂亮,體態也輕盈,她得知我已從山溝溝裏跳出來在師大攻讀碩士學位,先主動來了一封長信,笑罵我在交大時多麽“妒忌”她的才能,多麽心胸狹小陰暗,不久又來了一封信大談“假如我是你的妻子”雲雲。說實話,我對她一直較有好感,也許她率直、多才多藝、漂亮吧。但我始終認為不可與之共患難。換言之,我覺得她有點勢利。如果我真的如她所相信或希望的那樣愛她,我早就在交大將她追得昏天黑地了(你是深知我的大膽與執著的),絕不會窩在宿舍裏常常拿一個默戀她的好友開玩笑。我在回信中自然不無幾分熱情,但語調上卻飽含揶揄,結果她再也沒有來信,不過過去兩年過聖誕我都給她寄了賀卡,老同學嘛,何況還是與我有過特殊交往的女人。
與安一鳴的插曲值得一敘,實因我覺得她和我一生都對對方抱有一種很深的成見。她的確非常漂亮,盡管比我還大兩三歲,四十多了還風韻不減當年,甚至更加豔麗。但也許我感到她太過勢利(她為什麽總是在我處于人生的“良辰美景”時與我來往?),或用西方人的口頭禅是不夠性感(性感是因人而異的),我雖偶有所想,但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過與她結為夫婦的可能,而她似乎始終堅信我(應該)非常愛她。也許我和她都自作多情,對彼此的吸引力過于自信。其實,好感並不等于愛慕,可愛的人並不一定有漂亮臉蛋。她不象你能使我一見鍾情又終生難忘。
窗外又是大風雪,又是今年第一次出現雷電,天氣頗不平常。下午眼皮總跳,但願等一陣出車平安無事。枝江縣城我從未去過,你屋外是否有寒風,屋裏是否溫暖? 如果明天雪不化,我就帶著已退燒的青兒出去堆雪人,照幾張像,今後再選時日給你看。不知湖北今年是否下過雪?
吃完晚飯本應出去工作,但因雪厚路滑,到處塞車,轉了一個小圈又兜回來了。為平安起見,只好作罷。剛才看“中國新聞”,得知由仙桃開出的一個中巴在漢宜公路上出重大車禍,令人怵目驚心。但願家鄉的親友都康安無恙,
但願你出入平安!
今天天氣晴朗,氣溫在零度左右,但地上積雪厚達半尺,妻在外面清掃車子,剛才好不容易開上道上班去了。這還是她第一次有一個比較稱心如意的正式工作。工資不高,但屬全職,即每周40個工作時以上。我對她說,我支持她上班,一來避免在家與青兒共處時間太多(小兒子見著媽媽一天到晚淘氣、貧氣、令人生氣,不好好學習,也不好好吃飯);二來減少和我摩擦鬥氣(我最近一星期來安靜多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公平,當我最需要她出去工作、以減少我的經濟負擔時,她從來沒能做到,而現在的我豐衣足食,不愁生計,她又找到了工作。正如一種馬泰效應說:你如沒有,還把你已有的拿走;如果有,再多給你一些。我現在本想停下工作,專心給你寫信,把我的一切一咕腦兒全抖給你 —— 我何止有千言萬語! 但工作上一時還不能完全歇手,我的責任心迫使我必須慢慢地從令人煩惱的工作中淡出。因此,我寫信常常中斷,文筆顯得有些零亂、破碎、字迹也醜草難認,沒辦法,也許這樣更自然、更真實也更親切?
我要借助毫無修飾的寫作,將二十年與你分離的漫長生活壓縮到信封這個小小的空間,同時與你在一起生活。等我死時,我就可以瞑目了。美國二十世紀一位偉大詩人弗洛斯特有一首快炙人口的短詩,其中一個趣旨是:面對兩條路,我希望都走。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能同時兼走兩條路,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同時走兩條路的獨特途徑。僅就這一點,我也應感謝上天。你樂意和我心連心地把這條路走完嗎? 我想“春蠶到死絲方盡”。
屋外雪大,天氣清冷,交通不便,青兒的病還沒完全好,中午我就不到機場去與路過溫市到美國西雅圖去工作的程姓老同學相會了,也舍不得時間出去和青兒堆雪人,一有空我就給你寫信。其實,現在的這些文字好多都是我邊工作邊寫的。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個能“一心二用”的人,因此,我的人生內容比常人也整整多出一倍。
下午兩點左右,程姓同學從機場打電話來,說他赴美辦工作簽證竟遇到刁難,還講到這麽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美加兩國一天到晚講人權、自由、平等,尤反種族歧視,但為了避嫌,許多政府部門或公衆機構便利用少數族裔對付少數族裔,結果讓人處處感到有種族歧視,卻又無法啓口。我一直認為:中國人搞人際鬥爭堪稱世界第一,搞集團政治簡直不堪入流。英美諸國才是政治高手中的高手。
多年來,加拿大人才南流入美,連中國留學生中也早就流傳這麽一句話:有本事的去美國,沒本事的留加拿大。我的這位老同學也算是加國人才外流的一分子。作為計算機工程師,他在南邊工資高、機會多。加拿大是兒童的樂園、中年的沙場、老人的福地、富人的天堂。老同學和我下鄉一別,至今已有23年,與故人撫今追苦,真令人懷舊空吟。
讀到此,你對我在師大期間的學習、生活情況,尤其是對我內心所經曆的種種磨難一定有了初步的了解。那兩年,先後與我接觸比較密切的有四位室友和同學。剛進校時,我住外文系研究生宿舍,因淩姓師兄和幾位學長家在天津本地,並未實際住校,我等于住單間,但不久就有一位地理學系的北京人姓趙的研究生搬進來。他三十多歲,有妻小在外地,世故,有點玩世不恭。在文革後為數不多的“老三屆”研究生中,絕大多數人都象他那樣,比我大十歲左右。當他聽完我的祥林嫂式的故事後很不以為然,只是譏笑我說:“你小子真犯傻。你整天在這傷心歎氣,人家不定正摟著自個兒的男人睡大覺呢!”正是這句令我忌恨交加、令你聽來也許很不是滋味的話使我久久不能平靜。我當時一想,認為他的話雖粗魯,卻很可能符合事實;又想到我人在宜都都沒能讓你變心跟我,眼下遠在天津更是鞭長莫及;再想到學習壓力山大,不壯士斷腕我一定會人、名兩空。因此,我提筆最後一次給你寫信,痛罵你一場,一為出氣泄“恨”,二為自斷後路得以解脫。如果不是那句尖刻的話,我多半還會和你“死纏”下去,直到你結婚為止。(後因趙姓同學每晚睡覺必吹鼻不止,讓我夜夜難眠,幾近發瘋,對他的態度也變得日趨惡劣,不久就逼他搬走了。)
第二個李姓同學本是七七級大學生,因同上法語課認識而成為朋友。他與我同年同月生,我告訴他在我家鄉可稱為“老根”。他聰明、用功、內向、志大、體弱(長期患嚴重哮喘),我們頗感氣味相投,有年生日我還是應邀在他家過的。他的同年級女友或未婚妻是天津市副市長的女兒,比他大兩歲,非常愛他,堅拒許多想高攀的才俊之士的糾纏,使我非常羨慕他。後來他也考入本系研究生專業,八六年赴美讀博士,至今因失去聯系而不知蹤迹。正是因為看到他有一個好女人在身旁與他分享憂愁與勝利,我也萌生了在京津就近成家的念頭。
第三個是一個姓蘇的室友。他大約八一年就從英國留學返校,成為天津文革後首位拿到洋碩士學位的人。回到天津機場,聽說市府還派專車接機,著實風光了一陣。但不久我就得知他的留學經過,發現他並不比我強多少,無非是口語、聽力好些而已。他名聲大,求愛者多,好心人也多,手中經常有十幾、二十多張年輕女人的求偶照。我建議他分門別類,按一定標准和次序“選妃”,最後他選了塘沽的一位女大夫(當時凡年輕有為的男子似乎對女大夫情有獨鍾)。記得早晨常與他一起跑步,順便學點活生生的英語,朦胧之中我也萌生出出國留學的念頭,只是不敢相信我這個冒牌貨、窮小子能否成行。換言之,我只是偶爾想想而已。(蘇姓室友現為南開大學教授、某系主任)。
第四位室友姓戎,他是曆史上盛産“進士”、才子的江蘇武進縣人,屬七八級蘇州大學畢業生。他與我年齡相妨,有愛妻在家,聰明、反應快,有才情,和我是外文系唯一的兩位念研究生的南方男人。我們本來很投機,但我內心總嫌他鋒芒外露,他也說我太憤世忌俗。說話尖刻,為人冷漠。(他哪裏知道我心中的痛楚!) 他對文學理論感興趣,常在我面前誇外國專家多麽欣賞他,而我最討厭主義,也不太欣賞(有意無意)愛表現自己的人。他越高談闊論,我越覺得理論之無聊無用。也許這是部分原因,我終于選寫實用性較強的課題做為碩士論文。事實上,我班五人寫翻譯課題唯我一人,其它四位寫的都是文學或比較文學論文。正因為我逐漸對美國後現代派文學及文學理論深惡痛絕,私底下常有極端的言詞,結果我和剛進校時非常欣賞我的美國教授關系越來越生疏,後來據說班上龔姓女同學可能利用我的氣話挑撥,以討取洋人的歡心而走出國捷徑,我便對洋人教授敬而遠之,至今也只與他通過一次電子短訊。(而戎姓同學遲我一年半畢業後回常州某大學任教,後與我合作譯書但未果,曾與我不約而同在《中國翻譯》上發表過學術論文,後來我出國曾聯絡過一次,也許因我對他出國幫不上忙而生氣並斷了來往。)
以上四位後來都應該較有成就,對當時的我在學術、性情方面的發展均産生過一定的影響。不過,在那幾年接觸的人中對我以後的人生道路産生最大影響的還是八一年秋(?)不知不覺走進我生活中的一個上海女人。她也是我交大的同學(我是班黨支部委員兼團支書,她是學習委員),比我年齡大將近五歲,在江西井岡山地區下過八年鄉,能幹、練達、字寫得漂亮,小時練過氣功,個子較矮,人瘦,面目平常,與你先生同姓名,只是多了第三個字:月。我不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麽聯系上的,也許因她在北京六機部工作離我最近,也許傳說本來與她同時分配到部裏工作的應該是我,而非另一個湖北沙市貧下中農家庭出身的汪姓女生,或因某種道不出的緣份,我們不但開始往來,而且越來越勤 —— 她常出差到天津順便來師大看我。不久我們成了很好的異性朋友,我寫信稱她為“月姐”,她稱我為“明弟”。不久,她得知我有兩大心病:一是我為當初未能分到北京工作,在“社來社去”的政策下被貶到宜都山溝而十二分耿耿于懷;二是我曾狂熱地追求過你,而且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她每次來天津都開導我,關心我的健康,送我營養品,還鼓勵我想辦法到北京謀職,把失去的機會再搶回來;同時,更重要的是,她成了我可以向之傾訴對你的思念的最有耐心、最具同情、最懷善意的聽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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