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初戀:一個知青的海外生涯》本是我用自创的日记式书信体所写的自传或回忆录,全书分上下两集,上集是写给初恋的,于2000新年前后一个月之中草成;下集则是写给初爱的,于2020底一个月内完成。该书在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间匆匆出版,未曾想成了我的“种子小说”:其后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DETACHING《出走》,THE TUNER《调音哨》), 数十个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FLASHBACKS《倒叙》,以及即将出版的英文三部曲PARADISE REGAINED《复乐园》和散文集RETURN TO THE ROOT《归根集》,都是《致初恋》的英文衍生作品。现在此分期贴出,与其为了分享,不如为了存档,算是俺曾活过的见证,也算是把自个儿上传到网络空间或某个平行世界吧。
作者:袁昌明; 出版社:温哥华太平洋诗歌出版社;出版日期:2021年;体裁:日记式书信回忆录;字数:28万;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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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 致易明
第2封信
2000年1月5日,星期三
題記:初戀不但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還有可能改變整整一個世界。也許正因為如此,男女間的初戀才這樣刻骨銘心、令人永世難忘。你說呢!
易明?!:
整整二十年前,當我首次獲知你的芳名,我曾感到過一刹那莫名的震悚,隱約之中似乎認識到這兩個字對我代表著許多神秘的含義。今天,我們整整十九年未通音訊,彼此都生活在絕別的世界裏,但後來的事實卻證明我當初的觸動並非毫無來由。首先,《周易》之“易”,義在變化,而“昌明”之明即我;其次,“易明”兩字的諧音可為“移民”,正好符合我現在移民加拿大這一當初我連想也未敢想的現實;再次,記得剛剛下鄉插隊時曾聽我父親解釋說,他給我取號為“昌明”,本意是希望將“日”、“月”兩個字重疊,即借日月相映之輝叫我做一個“明明白白”、“光明磊落”的人,而命運將我們兩個叫“明”的有情男女決然分開,日月仍在,生命中卻不再有燦爛的明天,這一層意思我已在近20年前給你的最後一封信的結尾處表達過:“日月不明”,你這次回信中最後也是這幾個字,不知其中的含義你“明不明”? 最後,如果樂觀些,將我倆的名字重新組合為“易明而昌”,豈不可以理解為“只要改變自我就可以昌盛發達”? 此外,如果玩點文字遊戲,是不是就我倆的名字可以推說:“明不明,非常明”或“日月不易,惟易則明”? (此種開頭,是為序。“名不正,則言不順”也。)
行了,這種在外人看來純屬無聊乏味的文字遊戲暫且打住,否則,連你也會認為我可能書讀多了點變得迂腐不堪了。其實不然,自從昨天看到你的回信,我就一直處于極度興奮之中,好象注射了過量的咖啡因,也好象範進中舉,精神突然失常了。我一遍又遍咀爵著你的文字,頭腦發熱,心跳加快,血壓升高,全身癱瘓,完全沈緬于對往事的回憶與品味,結果幼子(單名青,95年5月初某日淩晨1點生于加國溫哥華)抱怨頭、耳熱癢難忍,也忘了給他及時量體溫,到了晚上等他嘔吐不止,大便不出,才察覺到他竟發高燒到39.7度,而在平時,我對他每多打一次噴嚏都會感到擔憂的。中午過後,北美股市幾乎崩盤,尤美國那斯達克科技股市創二十九年有史以來最大單日降幅(即229.46點),又接到溫哥華市政府對我所有房地産官方估價,兩項相加讓我一天之內經濟損失高達三萬加元以上,我卻一改慣常垂頭歎氣的神態,對這種可以令人跳腳、甚至離婚的損失無動于衷。傍晚,妻回家告訴我說,她前些時一生氣竟把我唯一保存近二十年的你那封紅色的絕別信毀了,按我往常的習性本會對她大加呵斥,結果我一無反應,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幾眼。夜裏,我輾轉難眠,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與你聯系,更不知道說什麽、怎麽說,反複思量,最後還是把妻從夢中叫醒和她約法三章,其中一章是不幹涉我與你的書信往來,在我生前也不看我和你的文字通訊。是的,我失去了常態,完全是失魂落魄。身為大夫的你,一定認為我真的病了;其實,人到中年,絕大多數都是重病號啊。
對不起,兒子扁桃體炎,高燒嘔吐,哭喊不停,今天我就寫到這裏。
2000年1月6日,星期四
這次“歪打正著”,終于找到了你,治我的中年病也就有了很大希望。我早就替自己診斷過,用專業一點兒的詞彙講,我得的是一種嚴重的、典型的中年病,或幹脆稱之為“中年綜合症”吧。其病理機制在于身心耗損過巨。其實,除了極少數的幸運者或不幸者,大多中年人都苦于此病的折磨,從物質生活方面看,中年人終日勞累,為掙錢糊口,供奉老人、養育子女,不得不象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家境越差的,運轉還得更快,盡管運轉過程中多半時候都沒有足夠的或完全沒有潤滑油。這種中年人千真萬確吃的是草,擠的是奶,拼著健康和壽命,全力地去掙錢,去工作,去盡自己對他人、對社會的責任,每天回到家裏早已精疲力盡,為自己卻連一分錢也舍不得多花。如果不是純粹為了掙錢,而是為名、為權、或“為民”,也會負擔過重,每天都在操勞奔波,直到油幹枯盡。這種中年人幹得比別人多,所得比別人少,睡眠不足,健康日下,短命夭折也是意料中的常事。而從精神生活方面看,中年人早就沒有了愛情,配偶大多已從當年的情人蛻變成今日的冤家,過去的優點成了現在的缺點,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但不再有往日的魅力,而且比一個醜陋的陌生人還令彼此生厭,如果不是人生的惰性,不是上為父母、下為兒女早就已分道揚镳。中年人也沒有真正的知己和朋友,尤其在當今這個金錢世界,有利則來,無利則走。如是熟人、故舊、甚至包括親戚,人們會嫉妒那些比自己混得好的,瞧不起不如自己的。要麽老死不相往來,要麽想方設法從旁人身上撈些油水。除了缺乏理解、體諒外,最令中年人苦悶的是必須學會與殘酷的現實妥協。大多數中年人在少時都有過美好的憧憬,在青年時期也有過遠大的理想抱負,他們奮鬥過,不停地希冀過,但絕大多數人失望了。一個本想做詩人、作家的人結果可能只是做了一個送貨司機;一個本想當指揮千軍萬馬的將帥者,結果只做了幾年夥夫頭退伍;一個立志要當科學家、學者的人也許今天在一個角落裏吆喝著叫賣自己小攤上的商品;一個做夢想當皇帝、主席、總裁、首相的野心家明天就可能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藍領工人而被老板炒鱿魚;而一個年富力強本有許多事要做的公職人員、教師、工程師、藝術家或許下周不得不含恨就在病床上…… 總之,命運的捉弄是無情的,命運的嘲諷更令人無地自容。因此,大多中年綜合病患者是勞累的、孤苦的失意人。我正是其中之一,一輩子艱苦奮鬥,好象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終究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這一無聊的事實。我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現在脾氣惡劣 —— 妻說我是個活地雷,一碰就炸;我還心灰意懶,年紀雖不太大,心靈已經很衰老;每天勞動,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內心孤獨、無望,幾年來唯一的一點樂趣就是看幼子學電視中人唱歌、打拳。對一切人物似乎都已看穿,對一切事理似乎也已悟透,又麻木,又沖動,生活中除了衣食住行、油鹽米茶,不再有什麽目標或情趣,就象一盞即將熄滅的豆油燈。
我深知我患的是中年綜合症,並非更年期的提前來臨。但我現在感到很慶幸,因為我二十年後的今天終于找到了你 —— 我的初戀情人。世上只有你才能治我的病,但你用不著為我開處方,處方我自己早就開好了。一可以吃中藥,潤肺降火,溫補調養;二可以在家做現代隱士,學道家淨心養氣;三可以試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四可以用亞裏士多德講過的渲泄法或淨化法。不管怎樣,只要我想獲得心靈的安定,就必須找到自己的“靈侶”。對我來說,真正的靈侶應該非你莫屬,我二十年前早已把我的全部心靈獻給你,盡管你沒有全部接受,但畢竟只有你才是我的真正知音。你不但是我最知己的讀者,也是與我最有默契的共同作者,更是最愛護我、最無私地給予我鼓勵的編者。隱藏在我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顯然不能見知于我妻,這樣對無辜的她會有所傷害;也不能見知于故舊親友,這樣會引起他們的調侃讪笑;更不能在外宣講,這樣只會雪上加霜、傷疤上再自添傷痕。二十年來,我曾數次尋找你,每次的動機不同,方式不同,但結果一樣,都是杳無回音。這也難怪,近二十年正值國內在五千年文明史中變化最為深廣的時期,也正是我們從青年步入中年變化最劇烈的時期,我失去你的地址蹤迹,始終未能聯系到你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千禧年之際我之所以又試著尋找你,是因為我覺得我已太老了;有些東西即使帶進棺材也會使我的靈魂不安的。我總覺得還有一個心願應當了結,我想今生今世再見你一面。
這次與你再次聯系,我根本就沒料到我會找到你,大錯特錯的地址竟然准確地送到了你的手中,這難道不是一種緣分嗎? 我知道,情絲原是不可理的,因它剪不斷,理還亂。但我不想當陸遊,見到往日的情侶(前妻)只能是欲言又止。時代不同了,觀念在更新,我雖沒有他的才華,寫不出千古傳頌的詞句,但我想對你一吐為快! 我要對你傾吐二十年的情感積蓄,這一積蓄如果裝在一個自然水庫,早就會高峽出平湖,一朝破潰,萬裏奔騰到海不複回。
易明,你知道二十年後的今天,經過千百回的呼喚,千百回的夢想,千百回的尋覓,我最想對你說的是什麽嗎?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未能娶你為妻! 我以前曾狂熱地愛戀過你,現在正深深地懷念著你,今後還會無限地牽挂你。我們都已過不惑之年,各自有自己的家小責任,在物質生活世界裏我們不能有半點來往,但在精神生活中我們的心靈能否舊鏡重圓? 也許我這一次的要求又過分了? 又不“現實”,不道德、不是兩廂情願? 不管如何,我已冷卻了二十年,命運又一次點燃了我內心的烈火,我要燃燒,我要傾訴,我要‘治病’。
思路常常中斷,沒有整段的時間,個人空間也小,孩子仍發著高燒,不時要去照料他,我雖然采用了“日記信”的方式與你交往,句子畢竟顯得零亂。此外,十余年在國外生活,很少與中文接觸,尤其在當學生的前七年,幾乎與漢字絕緣,現在寫幾個字有時還得翻字典,以免寫錯別字,讓你看笑話。
我剛才想說的是,一個缺乏激情的人,其生命一定能量不足,惰性有余。而一個沒有爆發激情機會的人,其人生必定平淡乏味,令人可悲。你給了我兩次爆發激情的機會,盡管這種爆發是有限制、有保留的,但這種機會本身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我十分珍惜它。因此,請你別再和我算情感賬。你從開始就沒錯,錯的是我當初瘋狂地愛上一個對別的男人已有承諾的女人,錯的是我的愛並未能真正地打動你的心,也許錯的是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是可以戰勝一切的? 現在,你不應對我懷有任何歉疚感,你也永遠還不清你欠我的情債——如果你認為對我有所賒欠的話,至少你今生毫無可能。不過,好在我不斷地追尋你,並非為了向你討取你欠我的情債,而是想自救,想獲得心靈的甯靜與安息。你的職業是大夫,無論你當初、現在對我懷有什麽情感,我想你即使出于職業習慣,也會幫我治病的,不是麽?
可惜我的幼子高燒了幾天,眼下卻沒有一個醫師媽媽或媽媽醫師來照料他、及時給他看病吃藥。你可知道,自從他出生後,我生活中唯一的陽光、樂趣和可愛的人就是他? 就是因為有了他,我雖已患上嚴重的中年病至今尚頑強活著。
是的,你更不該請我別“記恨”你。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恨過你,即使表示過“恨”,那也只是愛的另一種曲折表現方式。二十年來,我一直試圖去理解你,但我現在認識到,世界上的女人是讓男人去恨或去愛的,絕不是男人所能、所應理解的。換言之,對于一個令人感興趣的女人,男人們盡可以去拼命地愛、全力地恨,就是不要去理解。這話你可能不愛聽,或者會讓你感到某種委屈、或侮辱,但這是我對自己初戀的認識,也是對世上所有癡情男人的告示。
不管你有何種反應,我將象當初那樣一廂情願地向你傾吐我的一切,無論我是魔鬼、天使,是君子、小人,還是才子、俗夫,你大可保持一個職業大夫常有的那種令人信賴,但不可企及的距離。當然,如果你自願或樂意與我分享我們二十年前就已“永別”後的余生經曆,我會感到由衷的愉悅。更有甚者,如果你不約而同願做、而且能做我平等的靈侶,那將使我感到人生莫大的寬慰與舒心。你願意分享我的劫後余生嗎? 你自問能承受我的一切美好與醜惡嗎? 你可以作出某種安排、不致使你我在‘來世’的交往影到你現在的生活、工作、家庭及健康嗎?
你很難想象二十年前的我是多麽地愛你。這種虔誠的愛即使是一塊石頭,也應該可以讓其開花的。我在下一封、即第三封信中將告訴你我當初是多麽地愛你。當時有許多話我都沒有告訴過你,而“永別”後使我幾乎瘋狂的眷戀與遺憾我也從來沒有機會向你訴說,也不能向任何其它人去宣講。在我內心壓抑了將近二十個春夏秋冬的無數心頭話,我終于有了訴說的機會,感謝上天! 現在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為什麽幾天來極度興奮、失神失態了吧!
這封信應該收尾趕快寄出去了,此時此刻我想到了英國十七世紀玄想詩人鄧約翰一個奇妙的詩境:一只跳蚤先咬我一口,又咬你一口,我倆的血從此融合在跳蚤的體內。書信文字也是一種活的媒體,它從我的心中流入筆端,又從紙上映入你的眼底,再傳入你的大腦,在精神世界中,這種雙向流通不也是一種奇妙的融合麽? 僅憑這一點,我贊美文字的偉大,我尤贊美漢字,它是我的母語,也是我一千萬分鍾前在我的祖國、家鄉分分秒秒唯一使用的語言,尤其是它乃我初戀時令我得心應手的表達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