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初戀:一個知青的海外生涯》本是我用自创的日记式书信体所写的自传或回忆录,全书分上下两集,上集是写给初恋的,于2000新年前后一两个月之中草成;下集则是写给初爱的,于2020底一个月内完成。该书在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间匆匆出版,未曾想成了我的“种子小说”:其后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DETACHING《出走》,THE TUNER《调音哨》), 数十个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FLASHBACKS《倒叙》,以及即将出版的英文三部曲PARADISE REGAINED《复乐园》和散文集RETURN TO THE ROOT《归根集》,都是《致初恋》的英文衍生作品。现在此分期贴出,与其为了分享,不如为了存档,算是俺曾活过的见证,也算是把自个儿上传到网络空间或某个平行世界吧。
作者:袁昌明; 出版社:温哥华太平洋诗歌出版社;出版日期:2021年;体裁:日记式书信回忆录;字数:28万;连接:
https://www.amazon.com/-/zh_TW/%E8%A2%81-%E6%98%8C%E6%98%8E-ebook/dp/B09BLSWF5C
------------------------------------------------------------------
上集: 致易明
第8封信
2000年1月19日,星期三
最近兩周一直醉心給你寫這封好象永遠也寫不完的長信,不知你看後是否覺得乏味?我這樣又一次將自己的生命加強于你,根本沒有顧及到你是否樂意接納、以及是否有時間理會。我是不是有點只顧自己,太“自我中心”?至今還沒收到過你的第二封信,明知最快也還得等一個星期,每天打開郵箱還是忍不住要搜尋一番,總想能一眼看到你的筆迹。除了日常工作,我最近幾乎完全打破了生活規律:出租房空了兩間一直沒去找房客,租客管理問題成堆、股票行情不明、閑書沒看、報刊沒讀,青兒的學習也懶得管 —— 昨晚他吵得我心神不甯,雖然忍住了沒發火,夜裏做夢都狠揍了他一頓,但我仍然自甘入魔,一心想把我與你分別後二十年的坎坷人生寫出來,還想把我與你相見之前二十年的艱難歲月寫進去。你有興趣接著看下去嗎?你有什麽感想、評判和認知?此時此刻,我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願不願意、能不能夠和我一起用這種方式加倍地體驗人生?我不求在物質生活中長壽,但願在精神生活中永生。我覺得自己完全已變成兩個人,我同時在經曆兩個同樣豐富的人生。
2000年1月24四,星期四
窗外又是積雪半尺,鄰人都在鏟雪。按加國法令,行人若在門前屋後摔倒受傷可以向屋主索賠。盡管按規定我也買了高額保險,還是希望人們行路平安。今天我要上九個小時的課,晚上11點半才能歸家。我懶得出去揮鍬,只想抽空寫信,願在我心中的積雪之間鏟出一條通暢平實的小路,盡管行人稀少,只要是路,就該讓它安全無阻。
十八年前,在我的人生路上出現了一位姑娘,她的名字叫廖蘅湘。她是剛剛從天津外語學院英文系分至津貿籌備處工作的七八級大學生。她的體態苗條綽約,她的青絲柔軟光潔,她的面貌清麗秀雅,她的氣質溫婉脫俗。她有一雙濃眉大眼,眼光象你一樣深湛明亮——准確的說,你的更明亮,她的更深湛。對我來說,最令人砰然心動的女性美莫過于一對脈脈含情、深湛明亮的眸子。當我在天津經貿大樓籌備處第一次看見站在窗前等待辦理報到手續的她時,我在內心深處歎道:真是一位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純情少女!但我並沒有象上次見你時那樣去唐突佳人。我有過慘痛的失敗,苦果的哝冽澀味仍在口中,曾經感染化膿過的創傷也尚未完全彌合。我眼下既無勇氣、也沒力量、更缺乏自信走出自築的牢籠。我需要心靈的平靜,我仍處在無人知曉的反省時期。
自八二年十月到八三年二月,我千真萬確有一種大病初愈、甚至死裏逃生的感覺。就象在電影中常看到的那種情境,我仿佛是剛剛經過一場殊死搏鬥、身負重傷的一個士兵(或一頭野狼),被迫從懸崖上跳進水勢洶湧的山溪,雖然沒有被當場摔死,卻也震得完全失去了知覺。我一邊流著血,一邊順流而下,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被一塊礁石擋住。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我神志不清地爬上礁石,恍恍惚惚地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睜眼一看,周圍是荒山野地,兩岸都沒有人迹和炊煙,有的是蚊蟲蛇蠍。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腹中腸鳴如雷,我想支起上身,看看怎樣才能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條件下靠自己上岸,但我有氣無力,只好繼續趴在礁石上喘息,力圖盡快地恢複點體能。
籌備處真可謂“池淺王八多”,也像座山雕的匪巢。這些比喻雖然過于粗野庸俗,但身臨其境的人都會覺得離實情不遠,除了剛分來的大學生似乎很天真、單純外,其它人無論男女官民,個個都有獨特深重的經曆,個個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象我一樣在表面上顯得和藹、安分、客氣,內心卻充滿了不平、無奈和奢望。他們都有過很不平常的過去,無疑也吃過許多不同的苦,受過許多不同的罪,但他們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他們都是一輩子極不得志的男男女女,都想把余下的熱情、才智和野心押在籌備處這最後一注上,由于我是唯一的研究生,年輕,又是黨員,很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獨特人物,他們對我要麽陰陽怪氣,要麽冷嘲熱諷,要麽點頭哈腰,要麽敬而遠之。好在我自己因又一次落難而心身俱痛,也就不介意周圍那些均不正常的態度和扭曲的面孔。我實在太累了,累得都有些麻木。他們當中其實也有值得同情的人,比如我的孫姓室友;還有一些不乏才實學,比如我們英語組的臨時組長付老師(他後來曾任天津政協委員,是天津翻譯界的名家)。全處上下最關心的問題就是外貿部到底何時、或究竟會不會批文建校。這也難怪,每個人的事業、命運、甚至飯碗都取決于這一問題,籌備了兩三年,人也多了,槍也多了,好消息從來沒有,壞消息、小道消息三天兩頭到處飛。對于這一切,我之所以可以淡然相對,並不是我樂觀豁達,我只是比任何人都需要休養,哪怕是好好睡上幾天幾夜也行。我的人生充滿反諷:研究生剛畢業、年齡剛滿25周歲的我本應縱身跳進滾滾的長江水奮力擊浪前行,我卻躺在岸邊的土崗上靜養、療傷。
廖蘅湘雖然讓我一見心動,但我並沒有産生什麽绮念邪想,我只是在內心激賞她的美貌和高潔,在日常相處中雖然有較多的機會與她接近,我並沒有刻意去結交她,更談不上去獻殷勤。我甚至極少主動與她說話。她的性格雖然十分內向,臉上常常帶有淡淡的一絲失意或哀怨。隨著單身俱樂部的擴大,我和她見面的機會多了起來,盡管這樣,與她單獨交淡的次數三個月之內絕對不超過五次。平時,我倒是與孟霞和另外一位顯然對我有好感的女中專生說笑更多,偶然還在一起打打牌、跳跳舞。
一方面我覺得自己很醜陋,即使我的靈魂並不肮髒透頂,我與女人交往的曆史終究不夠清白,且志大才疏、前途渺茫。另一方面,我象一個年輕的老人,早已失去了童心和熱情,在外人看來我的身價與名位配她似乎綽綽有余,而本質上的我是遠遠配不上她的。自從與你斷絕一切交往後,我越來越懷疑今生今世我是否還會真正再愛上一個女人,同時,我也不相信命運會突發善心,賜給我一位令我十分傾心的姑娘。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不能讓我的父母再傷心。我知道遲早會象同齡人一樣結婚成家,但我打定主意不能勉強和一個並不很喜歡的姑娘做終身伴侶。時間雖然不多了,我卻不得不耐心再等待,這種等待無論是在思想還是感情上對我都大有補益。在希望中等待不失為一種積極的休養。
等到八三年二月初,我按捺不住終于在借給廖蘅湘的一本書中夾了一首寫給她的短詩,非常曲折、隱晦地表達了我對她的好感,然後心跳撲撲地匆匆走出辦公室,跑出樓外,不敢再見她一面,就象整整三年前我在宜都山溝裏把情詩獻給你那樣。第二天上班見面,我發現她既未表現出惱怒、激動,也沒主動多說一句話,只是象往日一樣打了聲招呼,多了莞爾一笑。不知何時,我鼓起余勇邀她到天津頗有名氣的北甯公園相會,她欣然同意了。
北甯公園不大,山假但水真,亭榭樓閣總還是有的。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觀賞似在抽芽的垂柳。早春尚有幾分寒意,明媚的陽光雖然沒有給我們增添幾分溫暖,卻驅散了我們各自心頭的陰雲。交談不久,我發現廖蘅湘的話極少。她不善言談,但每個字、每句話都是未經任何雕琢的老實話。我問她為什麽總顯得有幾分憂傷,她說剛和男友分手。我又問,“為什麽?”她說,“不太喜歡。”我怕問到她的傷心處,就沒有再細問下去。分手之前,我將我在寫給她的短詩中已經表達過的意思又重新用表白式的語言說了一遍。我說我非常喜歡她,也希望她能喜歡上我。末了,我問她:我們從認識到今天第一次約會,時間幾乎將近半年,不知你是不是對我也有點兒好感? 她不無幽默,借用英國影片《簡愛》中男主人翁羅徹斯特的口吻說:“不錯,是有那麽一點兒。”
2000年1月21日,星期五
隔了將近兩年,今天突然又收到了與我曾有一段小小插曲的老同學安一鳴的來信。她現在似乎很忙,但顯得歲月平靜好。她說在新加坡已生活、工作了四年,去年花了36萬新幣買了一間120平米的房子,看來她已發了一點小財。這也是她應得的報償。她很能幹,做了幾年地産經紀,又考過律師牌照,想必她工作一定很勤力,也很出色。但願所有的親朋故舊都像她那樣豐衣足食,安得其所。
下午等大兒子放學後,我攜全家去參觀溫市一年一度舉辦的電腦高科技展覽會,結果白去一趟。我對電腦不熟,為了跟上時代,我極力支持來兒學電腦,了解最新科技動態。他在學校的成績非常優異,每年都上學校光榮榜,十四歲多已上十一年級,十二年級的有些課程都修完,數學已在學微積分。我專門替他請了家教,鼓勵他高中畢業前拿到“微軟電腦工程師”的證書。這次順便寄來我的兩個兒子的近照。他倆是我大半生的心血,也是我對社會的最大貢獻,但願你從他倆的身上能看出我的身影、妻的體形。你能給我寄一張你孩子的照片麽?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當初告訴月姐說你生了一個女孩,其實我不是聽人講的,是我做過幾次夢,夢見你生了一個女孩。我常常把夢境與現實混在一起。我第一次聽人說你可能生了一個女孩實是八二年暑假以後的事。在此先糾正一個小小的錯誤。我喜歡自然與真實。我保證,這封信裏的每一個字、每一件事、每一個念頭、每一縷情思都是真實的自然流露。當然,我無法絕對排除由于記憶不准確所産生的差誤。
我常常想像,你的孩子如果真是一個女兒,現在大約十九歲,也許在讀高中三年級。她一定很聰明,身材欣長,皮膚很細很白,水汪汪的大眼睛,甜密的笑臉,活潑、可愛。我以前曾非常想要一個女兒,但又怕生個女兒像我,既不漂亮,也不招人喜歡。你的女兒無論長得像誰,一定都很美。美貌的姑娘最令人豔羨,凡是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父母在偶然的一次相遇中幾乎全給齊了。
八三年二月六號與廖蘅湘首次約會回來,心中忍不住驚奇異常:上天待我畢竟不薄,它讓我先認識了你,後又碰見了她!也許是在第二天,我鄭重地將我于八二年十月十八日至二十六日之間寫的一百首情詩獻給了她,全詩的總題目我還記得叫《愛的獨白》。這些歪詩是我第一眼看見她後私下偷偷寫的,因時間上剛年滿25周歲,八天之內我廢寢忘食把我所有的痛苦、熱情、虔誠、忏悔、悲思和希望以你熟悉的口吻全寫了出來。如果約會不成功,或者她也象你一樣已名花有主,我是永遠也不會拿出來給她看的。八三年二月七日約會之後在兩個星期之內我又給她寫了一百首情詩,總標題為《愛的交流》;三月十二日至四月八日寫完第三卷,詩名叫《愛的等待》,內含長、短詩一百首;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十六日之間我又寫了一百首,全卷題為《愛的證明》;另外自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到同年年底,我還寫了一百首其它題材的詩,全卷為《愛的升華》,如果將這500首詩合起來裝訂成冊,不妨可以取名為我的《情詩集》;如果將其發表出來,相信許多戀愛中的青年男女朋友都願意翻一遍的。詩的筆調也許過于幼稚、笨拙、生硬,但其中的情意卻是誠實嚴肅、且真情激蕩的,即使現在以我加國正宗的英國文學博士的眼光來看,也並非完全是文字垃圾。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和機會把它翻出來分享或取笑一番。
我和廖蘅湘雖然情投意合、彼此十分傾心,但命運就象時間一樣冷漠無情。有天晚上,我們籌備處單身俱樂部的五六個有情男女在一起跳舞、打牌、聚餐、聊天,等夜深人靜,我們分成兩三對各自躲到一隅竊竊私語、訴說衷腸。我和廖蘅湘相親相偎一直到天明。我發現她竟然流了淚,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她也沒有告訴我究竟為何。後來我明顯感到她的態度有所保留,而且臉上也常常浮出一縷憂色。我常和另一位比我大五歲對她也有好感、但不曾積極追求的葉姓同事談及此事。他總以權威的語氣為我講解、分析天津的民風習俗,尤其是各種家人對婚嫁問題的處理手法。他告誡我說,就我和廖蘅湘之間的具體情況而言,前景非常不妙。他一針見血地說我個子太小,口袋太癟又在天津無依無靠,心不靈,手不巧,不但給不了任何實惠,本身也並不討人喜歡,人家最終絕不會把一個如花似玉、品貌兼優的大閨女嫁給一個空有一個研究生頭銜(其實還是水貨)的野小子、外鄉人。我覺得葉的話鞭辟入理,因此,我開始更加憂心忡忡,即使在我與她最歡樂的時候也感到心上的雲層伸手可及。
我深知我的缺點都是我根本無法改變的東西,一旦改變,我便也不再是我了。難道我這樣的人天生就不能和我真心喜愛的女人終成眷屬嗎? 難道我要被命運再次打倒並踏上一只腳嗎? 我怕。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