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初戀:一個知青的海外生涯》本是我用自创的日记式书信体所写的自传或回忆录,全书分上下两集,上集是写给初恋的,于2000新年前后一两个月之中草成;下集则是写给初爱的,于2020底一个月内完成。该书在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间匆匆出版,未曾想成了我的“种子小说”:其后出版的英文长篇小说(DETACHING《出走》,THE TUNER《调音哨》), 数十个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FLASHBACKS《倒叙》,以及即将出版的英文三部曲PARADISE REGAINED《复乐园》和散文集RETURN TO THE ROOT《归根集》,都是《致初恋》的英文衍生作品。现在此分期贴出,与其为了分享,不如为了存档,算是俺曾活过的见证,也算是把自个儿上传到网络空间或某个平行世界吧。
作者:袁昌明; 出版社:温哥华太平洋诗歌出版社;出版日期:2021年;体裁:日记式书信回忆录;字数:28万;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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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 致易明
第16封信
正如最精明缜密的頭腦也有疏忽、犯錯的時候一樣,最美、最佳的城市也有其陰暗肮髒的地方。溫哥華便是這樣。據當地英文傳媒體報道,溫市不但是全加入屋搶劫之都,還是世界雛妓之都。在這裏,各色人種尚能相安無事,但貧富兩極分化卻使犯罪率高企不下。看來,階級差別比種族差別對人類的社會生活更具嚴重的破壞性。這好象也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觀點。但是九七年年底回中國時,我並沒有看到象西方大城市這樣常見的、明顯的兩極分化現象。飛機抵達北京後我們出關時,尚不會說話、還裹著尿布、兩歲七個月大的青兒初次遠行,對什麽都感到新奇。我手持加國護照推著一堆行李辦手續,他卻趁我不注意一頭鑽過攔繩。我急得一聲大喊:“回來,袁青,你小子想偷入國境啊。”青兒還聽不懂話,但周圍的人無不哈哈大笑起來。看到先進、寬敞、明亮、氣派的機場大廳,我為祖國的巨大變化感到由衷的高興。走出大廳,我和青兒乘天津朋友派的專車連夜趕回嶽父家,沿途為京津兩地風貌的巨變驚歎不已。我想,再過五十年,我們中國一定會又一次強盛起來。
在天津過了三夜,頭一夜被嶽父安排在一家旅館,屋裏暖氣不足,樓下通宵噪音,我摟著喊冷的青兒徹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回嶽父家之前,我特意買了天津風味小吃“煎餅果子”,青兒第一次嘗到祖國家鄉食品,流著鼻涕也吃得很香,後到天津貿院去了兩趟。在孟霞家吃了一頓涮羊肉。她告訴我貿院已並入南開大學。以前很欣賞我的信院長早已調任中國駐白俄羅斯參贊,外語系王副主任在英國任高級外交官多年,剛返南大出任該校國際工商管理學院副院長,我以前在天津師大的蘇姓室友任外貿英語系系主任,而以前愛搞山頭、壓制我的王主任不但正教授都沒評上,系主任之職也弄丟了。以前許多經我之手評為講師的人(包括老葉)都當了正、副教授,孟霞本人也熬了個院黨辦負責人之職,(其夫、弟均是駐外的外交官),真是各得其所。在孟的熱心張羅下,我第三天與故人大都見了一面。晚上老吳約我到麥當勞喝飲料,我責罵他為什麽多年不給我回信。他表示我們早在國內已開始出現隔閡,總覺得已難續舊誼。我一直非常懷念他,可是他太世故,並非一個很重情誼的人。我一直也非常懷念天津貿院,還做過無數次的夢,可這些年來,他們先後沒收了我的房子,逼我嶽父家搬出了家屬區,讓人倍感“人走茶涼”。盡管如此,我一直還非常懷念天津,只是眼下的天津變得我完全認不出了,連坐計程車到貿院還下車問過幾次人。對我而言,天津實際上已無家可歸。嶽母早已精神失常,她在心裏一直怨恨我“拐”走了她女兒,拒不承認青兒是她的小外孫,還認定我已棄妻另娶。因為青兒首次開始感冒,我出車禍所受的震傷日益加重,又連續四晝夜未能休息好,到了傍晚我和青兒尚未找到機會見我可憐的嶽母一面,就風塵仆仆地乘列車到達武漢,然後轉坐小車回到了荊州父母家。
第一次走進爸媽住的四室兩廳的“行長樓”,看到廳裏一棵母親為寄托念子之情而買的楓葉樹,我真想象幼兒一樣撲進母親懷裏哭訴一場。在國外無親無友、無依無靠從頭開始,經過八年的艱苦抗戰,我終于獲得博士學位並順利地生存了下來,我的人吃過多少苦,我的心受過多少罪啊。
沒等完全安頓下來,我將生病的青兒交給母親看管。媽媽發現早産的小孫子快三歲了還不會講話,裹著尿布連廁所都不會自己上非常心急,就立即訓練他用中文喊人,教他自己如廁。休息了一兩天,我幾乎每個上午都到荊州衛校門診部去理療,下午、晚上不是做客就是與高中時代在荊的幾個好友相聚。使我最感歎的有幾件事。一是家鄉松滋城關變化之大,我已不辨東西,不識南北,往日的一切似乎都被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二是人事變遷之大,令人深感命運之無常、時間之無情。有的人早已升官發財,有的人不是已經病沒就是當了階下囚。三是社會習俗方面使人覺得似乎到處都是聲色犬馬、吃喝嫖賭。當老同學們得知我這個留洋八年的“不惑”之人竟不知賭、未曾嫖、衣飾不鮮、車馬不“怒”、無名無錢、無權勢無情婦時,都好象替我感到惋惜、失望。面對這種膚淺、愚昧、庸俗、虛榮的善意同情或惡意理解,我當然只是一笑了之。在沒出過國的國人中,又有幾個人能理解我在異國他鄉白手起家、孤軍奮戰的苦難曆程? 外國的月亮或許真的更圓,但外國絕非遍地皆黃金;相反,外國最講究是適者競存,路上根本沒黃金,有的是冷酷與無情。
與父母、弟侄及其他親友相處不到三個星期,我終于作出了自全家于九五年入籍加國後我一直在逃避的決定。我告訴爸媽,我決心永遠定居加國,今後回國只是為了短期探親或旅遊。我是從三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的。一是兩個兒子的教養問題。長子在卑詩省乃至全國唯一的一個智優班上中學,漢語能聽一些,但其它能力只能相當于國內三年級水平。他若隨我回國,學業上負面因素很多,獨自留在加國我又不放心;幼子回國連身體都會搞垮。他隨我回國前從未生病,自回國一直到現在總是生病。在荊州沒有鮮牛奶喝讓孩子整天哭鬧,我本想留他在荊州學中文,但一來舍不得,二來也不放心。從第二個角度即我和妻的物質生活方面來看,南大教授的月薪我在加半天、最多一天就能賺到手。同時,我們對國內的一切已感到非常生疏,尤其害怕混亂與擁擠,街上的紅綠燈形同虛設,以致在荊州過馬路我還經常讓年老的母親牽著我走。吃、穿、住、行、就醫等方面也不太適應,比如水質太差,天氣、空氣更糟糕,到處灰蒙蒙、煙滾滾。我自知以我在國內上山下鄉,在國外“插隊”漂泊的經曆,不久是可以重新適應國內的物質生活環境,但是,從第三個角度、即精神生活方面來看,面對祖國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不但怅然有失,而且深感回來已是太晚。我沒能親自為祖國五千年文明史上發生最大、最快的變化而貢獻自己的才智,現在回來“坐享其成”實令人汗顔。再說,我學的文學只能悅己,不利社會,為國家作不出什麽大的或實際貢獻,出仕當官可能性更小,躲在高樓深院的象牙塔裏翻古籍、嚼文咬字實在無聊,我何必再回來與人周旋、與人相爭、與人鬥氣? 至于從中學開始就有的強烈報國心願,我在國外仍可用自己的方式去實現。做出這個決定後,我感到很悲哀,自己的才智已被浪費在洋故字堆裏,強烈的失落感使我萎糜不振。我已墮落成一個只為自己小家庭活著的人。這或許就是我進入中年心理危機的開端。
使人心情更加惡劣的是,從到家的第一個鍾頭開始,全家都籠罩在弟媳與弟分居、並拒不回家的陰霾之中。我非常惱火她忘恩負義、缺德無情。自她嫁進袁家,我一共只見過她兩次。第一次她賭氣回了娘家,這次她又鬧離婚。媽媽從年輕時就希望有個女兒,因此一直把兩個媳婦都視如己出,大的卻遠在海外,小的近在眼前卻又三天兩次鬧不和。媽媽年年被評為五好家庭的“戶主”,誰知道她在家裏為小兒媳傷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 在我的一生中,即使我愛你,愛妻曾經“走火入魔”,我從沒有低三下四、曲膝乞求,我相信愛是高尚聖潔的情操,不應受到低級趣味的亵渎。可是為了媽媽心裏好受些,為了弟弟的家庭和睦,我一到荊州就低頭親自請求弟媳回家團聚、過節,但她拒絕了。在荊州三周我曾兩度找機會與她單獨面談,帶著乞求的口吻請她看在媽媽的份上,看在她親生的、不足十歲的兒子份上,看在弟弟委屈認錯,依然眷戀她的份上回家,她又拒絕了,而且陰奉陽違,與家人鬥心計,最後竟然無情地抛夫棄子走了。她沒有盡一天孝道,沒有盡一份責任,沒有做一次貢獻,我都還可以原諒,但她抛棄了每天想媽媽想得都掉眼淚的、需要母愛呵護的幼小的侄兒,對此,我這個大伯永遠不會原諒她。她在袁家蒙受巨額經濟損失時騙走袁家這麽多錢財,現在吝啬得連親生獨子的教養費都舍不得多掏一分。真是“最狠婦人心!”
一方面為自己的余生、前途感到空前悲哀,一方面因為車禍傷痛難耐、神志恍惚(腦震蕩的後遺症?),又被家醜攪得心煩意亂,我在荊三周的心情與感受惡劣至極。想到今生回國的次數已非常有限,我又開始尋找你的下落。我在婚後不久曾給你去過一封簡短的致意信,第一次出國返津後不久也寫過一封短信,兩次都如石沈大海,杳無下落。我認為你是不願再見我的,你最後的那封紅字絕別信不但使我無臉再見你,甚至連思念你也自覺無臉、可恥。的確,你的這封信對我來說象個“照妖鏡”,二十年裏我一共只敢看過三次全文,每次都是看了上句不敢看下句,甚至一想到裏面令人“觸目驚心”的內容,我就覺得自己正象你所說那樣是一只醜陋的狐狸,想吃天鵝肉的癞蛤蟆,是一個只配你男人拳打腳踢、劍刺刀砍的小無癞。我深知你內心很看不起我,並真正為最終得以擺脫我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原形畢露的小人”而慶幸。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你一定會把我忘得幹幹淨淨,即使有點模糊的記憶,也不過是飯後茶余與你男人閑談時把揪出來恥笑一番。你的這封信一直是我自虐的工具,字裏行間透露出一把把陰冷尖銳、似要淩遲我靈魂的利刃,至今回想起來都令人不寒而粟。但無論如何,我仍想在有生之年再見你一次,那怕偷偷地看你一眼也好。經過多方打聽,最後找到當初同分到宜都717研究所劉姓朋友的下落。離開武漢之前我多次打電話找他未果,直到要去火車站之前幾分鍾才匆匆與他聯系上,他在電話裏一時都聽不出來我是誰。我問他你的去處,他含含糊糊地講不清楚,只說研究所從宜都搬至武漢前,你好象就已離開了原單位。登上列車時,我想你一定早已調回你的家鄉枝江,難怪以前幾次聯系都一無結果。
在北京機場我揮淚與老母告別。回到溫哥華我又重新過起洋小市民的忙碌生活。為盡可能多掙錢、為麻痹自己孤獨與悲哀的心志,我拼命地工作,平均每天上課九小時,開車兩小時,每天回家都聲嘶力竭、喉嚨疼、嗓音啞,為搶時間多上課,每次交通燈轉成綠燈時我都是沖出停車線的第一輛車,為趕路我時常夾個、搶道,與別的司機對罵。回到家裏對妻百般挑剔,經常破口大罵,對長子也聲色俱厲,從無笑臉,只是偶爾看見幼子發一會兒呆。我非常苦悶,得不到妻的體諒與關愛,沒有朋友,沒有尊嚴,沒有精神寄托,沒有人生的樂趣和目標。
我曾試圖象許多中國留學人員、比如括我的好友老孫那樣皈依宗教。早在薩城我就與教會人士有所接觸,來溫後我還動員妻常上教堂,並勸她于九六年受洗成了正式的基督徒。但通過接觸,我認識到五花八門的教派都愛標榜自己信的才是“真神”,而各種活動都是有些無聊可笑的形式主義。我承認絕大多數基督徒心底善良、助人為樂,遵守法令,熱愛公益;我甚至對許多基督徒懷有好感或欽佩之心。但是我討厭他們登門宣教或勸人入教的做派,因為我向來討厭一切將自己的意願或直接或間接、或光明正大或鬼鬼祟祟地強加于人的行為。從認識論的觀點出發,我想擺脫無神論也擺脫不掉。有一次,我在門前澆草坪與一個傳教的牧師用英文辯論了一個多鍾頭,他常常被我說得呐呐無言。如果真有上帝,人間就不會有這兒多宗教,世上也不需要這麽多宣傳福音的人士。“神”是無須被人來推銷的。一切神都不過是未知事物之總和,一切宗教也不過是一種有組織的精神生活方式,其本質均屬人們對精神及物質世界一種自圓其說式的闡釋。“上帝”以及任何被冠之以“真神”的超自然的人體化身之所以在人類社會中有“市場”,而且似乎永恒存在,主因也許在于人們或真或假有許多能激發人的想象力的神秘經驗。
我自己也不乏堪稱神秘的經曆。例一,七0年夏我曾突然夢見某位遠房婊姐溺斃,不久便得知她真的淹死。例二,我奶奶死後被葬在漢陽鄉下的高崗上,半個多世紀以前當地就有人傳說;“(袁家)有人埋在兔子口,後人才高七、八鬥。”我這個洋博士無疑在同族人中被認定是“才子”。可不是嗎?老袁家自猿變成人,我無疑還是第一個洋博士。例三,我三十三年前落水被救,其中各種巧合真是天衣無縫,例四:我出生前夕,爸爸曾夢見兩條蛟龍,一條盤著樹根,一條遊入大海。爸爸本替我取名為“夢蛟”,因太俗,後棄不用。此夢景正好與現實相符:弟弟在家贍養父母,我留洋在國外發展。例五:我在特殊情景下鄭重許下的心願大都能實現,以致于我常常感到冥冥之中有神靈護佑我,其預示就是我每年在某一特定時期左眼劇烈跳動。以前我一直不敢明說出來,怕說出來就不再靈驗,直到昨天我才鬥膽告訴妻,今天又告訴你。例六:九七年出車禍之前一、兩個月左右,奶奶的在天之靈曾突然托夢于我母說:“我要走了,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照顧我的大孫子,他需要我。”為此,當時的弟媳還深感不公平而生氣。而我出車禍時,連笨重的美國車都撞得“全毀”,整個方向盤也震斷,我卻未傷筋動骨。諸如此類的神秘經曆我想人人都可能有。其實要麽是巧合、要麽是目前的科技尚不能完全予以合理的解說。我不信有什麽救世主、上帝,近年來得知國內大興什麽“法輪功”,真叫人感到驚訝。可憐的弱者,竟是如此愚昧與盲從!任何時尚如果缺乏邏輯上的合理性,都是虛榮、淺薄的無聊玩藝兒,而只有愚昧可憐的弱者才會盲從。
九八年初夏,我幫薩大的朋友社會學家宗教授在溫搞了一次由聯邦政府資助的大型社會調查,發現從中國大陸移民來加的有四種類型:一是留學移民(主要是“六·四”風波前來加的各種留學或訪問人員),二是親屬移民(主要是老華僑在廣東、福建等地的親戚);三是投資移民(近十年來國內冒出來的大款或暴發戶,人數雖不多,但財大氣粗,其做派常常使人瞠目結舌);四是技術移民(近幾年每年都有大批專業人士來加)。我們調查的重點對象是“醫師、教師、工程師”三類人。他們來加後因學曆不被當地承認,又無本地工作經驗,大多數只能改行打藍領工即賣苦力。他們放棄國內優裕的生活,在國外毫無尊嚴,其心理壓力非常大,所面臨的選擇通常只有三個:一是回流,即返回中國再發展;二是再自費讀書;三是隨波逐流。前幾年卑詩大學有兩個中國來的博士生先後自殺,在整個留學人員以及華人社會都造成很大震動。對于他們的死衆說紛纭。我認為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找不出一條自救、自解的出路;在巨大的文化、社會差異面前,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交叉路口,在理想與現實的劇烈沖突之下,他們失去了、或根本找不著自我存在的理由和價值。我非常同情他們,因為如果我的責任感稍弱一些的話也可能和他們一樣。
在天津時常聽人說:“無官一自輕,有子萬事休。”其實,對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不介入國內政治便已失去了“士”氣,有了孩子又因望子成龍的心理而惶惶不可終日。青兒從小個子並不小,能力發展卻比足月出生的孩子至少晚三個月到半年。來兒從小在智力發育方面還不錯,來溫後于九七年秋經保送進入卑詩省的少年大學預備班,從而避免了上劣等中學的惡運(加國小學七年,中學五年,均按所在住地分片上學)。不過,作為教書匠,我深知上“天才班”、十四歲就升名牌大學可以滿足家長和孩子的虛榮心,但拔苗助長、不打好基礎今後一定沒有後勁。更重要的是,據去年哈佛大學研究表明,一個人的成功取決于三個方面的基礎:一是知識(主指學習成績),二是技能(指各種實用性技巧及能力),三是態度(指心志狀態)。我注意到他只會讀死書,在心志情感方面的發展較慢,與人溝通及處世能力更差。他自己也覺得學得太累,我們父子不謀而合,于九八年秋決定重讀一個普遍通的十年級。迄今為止,他各科的成績均優,連年上學校的光榮榜。我看來兒的時間多了,就要求他多練習吹黑管,多學寫中文字,每周交一篇中、英文周記。對這些要求,來兒特別反感。他曾在周記裏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氣得我直哆嗦。他缺乏耐心,態度非常惡劣,對弟弟常常視如仇敵,從不知體貼父母;尤胸無大志,得過且過,幹什麽都不主動,毅力差;一般朋友一大堆,真正的好朋友幾乎沒有。十三歲開始就想女朋友,至今還常常為此傷感。我偷看過他的周記,知道他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可是他根本不了解我的苦心,對我討厭至極,我常常為此感到苦悶惱火。他唯一對演戲感興趣,十三、四歲作為全校的唯一華人子弟參加劇團,而且扮演過幾次主角,自我感覺很不錯。有一次,青兒與我們一道看來兒在劇中被美國西部的地痞槍手擊倒,急得他在場下大聲哭叫:“壞人把哥哥打死了!”你說逗不逗? 以我的經曆為鑒,我對來兒說,演戲有兩大好處:一是從小體驗世界,人生本是舞台,各人都必須演好自己在不同場景所扮演的角色;二是學會換一個角度看待自己、看待別人、看待世事。我常說:“我知道你現在很討厭我,但我相信你長大後會感謝我的。”可以這麽說,在兩個孩子的教育方面,我是費盡了心機。但願他倆今後成材能對社會作出自己的貢獻。
2月13日,星期日
九八年十一月下旬,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動終止給一個學生上課。這種自堵財路的做法在外人看來似乎過于愚蠢或“牛氣”,但其中的含義卻頗不尋常。這是個台灣來的女學生,中文名叫莊錦瑜,但象對所有其它學生那樣我稱呼其英文名字叫Kiki。她是我最早的學生之一,九五年年底我在世紀管理學院兼課時,她請我私下為之輔導12年級英文課及托福。她國畫畫得好,各科成績比較優秀,唯英語成績很一般,我給她補習也進步不大,因為她對我特別尊重、依賴,甚至有幾分體貼,比如她看我上課太多、很辛苦,時常給我泡茶或用熱奶沖杯椰汁麥片喝。當然,她總說是她媽媽替我准備的。不管怎樣,我對她非常好感,但開始兩年我們完全是職業式的師生關系,到了九八年春夏之間,她在專上學院選修大學一年級的英文及美術課,我因時間太緊讓她改為來我家上課,也算是變相提高學費。上課間我們時常討論到“愛情”這一文字藝術中的永恒主題。為了幫她應付專業課程,我們每次見面都要談及美術及文藝。她似乎無話不敢話,我也有問必答。我們總是談得興致勃勃、神志飛揚,有時還談到男女戀情。她告訴我她有兩個男朋友,一個有才氣,但人在台灣,另一個較平庸,人卻在溫市。她母親支持她多交男友,但要她不輕易談及嫁娶,也不要在感情上象她姐姐那樣陷得太深。她自己說比較喜歡台灣的那位,但可能得考慮嫁給身邊這位。
我和她偶爾也提起過我與你之間的戀情。她沒有想到我這位異常忙碌、學生一大堆、有文學博士頭銜的中年人年輕時還這麽多情。我有次問她:“以你的經曆,能告訴我為什麽她[你易明]最終沒有選擇我?”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也許她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女人都想保護弱者吧。”聽了這話,我覺得似乎有理。後來因與她交談越來越多,我發現她並非一個毫無思想的女孩子。比如她認為華人家長都強調全面發展,結果壓制了孩子的許多興趣,以致最終使孩子可以成材但難成大材。我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台灣來的新移民子女,即高中生或大專院校一年級學生。我常對妻說,與百分之九十的學生在一起我都感到是一種十二分痛苦的折磨,只有極少數聰明、好學、懂事、上進的學生才給我一點點做老師的樂趣,當然,Kiki是唯一的例外,因為只有她進入了我的情感生活,並常常使我回憶起我年輕的時代。
一九七一年秋,我在湖北松滋縣城關“工農中學”初中畢業後升入高中部念書。按當時文革後期“複課鬧革命”的教育體制,我在高中雖然念了兩年書,但這兩年的經曆對我的整個人生無疑産生了最大的影響,因爸媽調動工作,一家人從農村轉入縣城生活,一眨眼便使我實現了從小要做城裏人的夢想,可是剛從初中轉入高中時,認識我的其他機關幹部子女看著我留著農村孩子的發式,穿著用染成黑色的日本尿素袋子做的衣褲,總是取笑我是個“鄉巴佬”。後來在城裏剃了一個頭,我便說我也留了當時流行的“菊花頭”,姚姓老朋友聽後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同班有個男同學惹怒了我,我曾用胳膊扭緊他脖子直到他幾乎暈死過去。從此,班上的人知道我這個鄉裏來的小個子力氣倒不小。
高中開學不久,我因數學成績特好被老師指定為高二(五)班的數學科代表,而且從此除英文外各科成績都突飛猛進,變得令人矚目。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看到被人瞧不起激起了我的好強心。我常想,我個子小,不會樂器,不能象一些令我羨慕的人那樣參加學校體育隊或宣傳隊。我出不了風頭,只能在學習成績上爭一口氣。第二個原因是媽媽于七十年代初曾四處帶我出去治療眼睛(許多年後才知道左眼屬先天性遠視加閃光,僅0.2度,右眼尚好,所以我實是一個“獨眼龍”),其時我有些奇異的感覺。比如她騎自行車長途跋涉幾百裏地帶我到當陽縣長板坡附近,老中醫說我母親懷我時吃過太多的松花蛋,現已無法醫治。但首次看到高山峻嶺,置身于古三國戰場,使我覺得心智有些開竊。更令我至今不解的是,大約是七一年冬或七二年春,媽媽有次帶我到松滋鄉下求醫,老中醫叫我吃“鹿茸丸”試試,眼眼沒治好,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聰明起來,尤其是記憶力大為增強。也許純是時間因素,我從小學到初中畢業成績最好時也只能達到全班的中等水平,可是一到高中我的成績突然躍為全班前三名,在全年級除英語外也可與任何人一爭長短。記得我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個交卷,而數理化三科往往是滿分。當時我母親已被提升為城關鎮委第一副書記,我便被認為有“自來紅”的思想,變得非常驕傲起來。有次上化學課竟然大言不慚,把年輕的剛剛從武大畢業生的方姓女老師氣得當衆掉眼淚,語文課不願寫作文,總是用兩、三首詩充數。只有英文,我一來全無基礎,跟不上進度,二來不感興趣,就自動放棄了,考試成績自然考作弊過關。
最重要的是,進入高中部學習不久,班上插進來其父為新從外地調任松滋縣委第一書記、比我大一、二歲的郭健。他因小兒麻痹症剛從上海長期治病歸來,雖仍然拄著拐杖,但見識極廣,能說會唱,性情暴烈,身份特殊,在全班、全校乃至全城都被人另眼相待。我雖在初中畢業前與他弟弟同坐過幾次,對他本人毫不熟悉,也不想去巴結比我父母官大的人,我討厭機關幹部子弟在一起愛比父母官職的習慣。但他剛認識我就說:“我看全校個個都像‘土客西’[鄉巴佬],只有你不像。”這句話我聽後自然感到很受用。經過幾次接觸,我發現我和他有兩個最大、最重要的共同點:我們非常喜歡看書,非常喜歡談論自己對未來的憧憬。經我介紹,他與我另一個愛看書的周姓朋友相識,不久,我就提議辦了一個活動圖書館,而當時松滋縣似乎並無此類機構,即輪流把各自的書集中放在某一個朋友家借閱。這個圖書館並未按我的預想展開,但我們四處收集、借、甚至偷書,一時增長了不少知識。
就在這時,我讀了對我以後的人生影響較大的三本書。其中我最喜歡的實是一部文革出版的《詩刊》合輯,對郭小川和賀敬之的詩我最為喜歡,比如前者的《將軍吟》和後者的《回延安》令我最為激賞。你們宜昌地區有個工人詩人(可能叫黃聲笑?)的豪言壯語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天山沒有玉皇,
地下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因為我有生以來首次讀詩正值秋雨陣陣、落葉紛紛,用自己將滿十五歲的心靈去捕捉似懂非懂的意境,我第一次品嘗到藝術中的甯靜及朦胧之美。正是從七二年這個秋天開始,我喜歡上了雨和詩,而且終生愛好這兩件世上最令我心曠神怡的事物。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長大以後做詩人,而郭健說他想當作家,另一位周姓朋友則要做散文家,我們分別第一次替自己取了筆名,我叫“圓野”或“欣野”,郭叫“樂野”或“郭野“,周為“笑野”,而我們的圖書館叫“三野書店”,盡管我們日後在實現自己的理想過程中都打了許多折扣,但當時我們幾位好友的確是意氣風發的文學少年。
第二本我非常喜愛的書就是在英國史文學上名不見經傳,但在老一輩共産黨人中倍受推崇的《牛氓》。我對主人翁亞瑟熱愛他的祖國意大利的激情以及堅韌不拔的毅力簡直欽佩得五體投地。為了鍛煉自己的體力和意志,我曾和幾個同學一起學過幾天功夫,每天疼得呲牙咧嘴也壓腿練功,但後因找不著師傅,又發現我左腿略短、左手中指彎曲不便學拳舞劍就逐漸停止了,而其中一個朋友後來靠苦練又碰到機遇,最終考上了武術碩士,前幾年回國聽說他還考上了某體院的武術博士。學功夫未果,我就鍛煉身體,每次用水桶拎水都盡可能地平伸手臂,就像八十年代電影《少林寺》中和尚們練功那樣。同時,我也立志長大後報效祖國,學意大利人亞瑟,也學中國人文天祥。
第三本書就是老一輩國人十分熟悉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但這本書除了對自我培養意志力有所啓發外,在其它幾個方面反倒引出了一些負面效果,比如我們學少年時期的保爾做惡作劇,把縣委機關的梨樹林當有錢財主的莊園,經常跑到裏面偷梨,而且還比賽看誰翻牆頭逃得快。不久,我為學習自裝礦石收音機聽別人唆使偷了鎮委機關電話裏的耳機,被辦公室蘇姓叔叔發現後告訴我媽,結果把媽媽氣倒在床,讓我在她床前跪了兩個多小時。我和郭健對書中的異國情調也非常向往。他說他會踩縫紉機,並按書中的插圖為自己改做了一件“保爾式”的外套,每天上學都穿在身上。我沒有衣服可改,只好幹瞪雙眼羨慕他。為讓我們開眼界,他有一次把我和另一位鄧姓同學叫到他父親的臥室讓我們看看他爸爸的手槍,並向我們演示怎麽裝填子彈,我剛從他的槍口下轉過身去,突然砰的一聲,鄧同學的胳膊被走火的子彈打穿,此事幾乎傳遍全縣。
到了高二,我們開始到學校住宿,我和郭健幾乎成了全校的調皮大王。老師、同學們都說郭在前面惹事生非,我在後面出歪點子。比如只要開會鼓掌,我們兩人的掌聲總是全場最響(我們有種聲音奇大的特別鼓掌法);我們有時把瀝青扔在別人頭上,讓人洗不掉,拉還疼;我們發明了一種幾乎可以叫人疼暈過去的低級惡性遊戲,郭健稱之為“咚肛”;為了能吃到零食,我們動員農村同學帶田薯、地瓜之類的東西到學校,然後再發動突然襲擊,把食物從他們的箱底翻出來吃;我們每逢大考都作弊,我負責數、理、化三科,郭健負責語文,另一個任英語科代表的熊姓同學負責英語。此外,我還單獨與幾個善打彈弓的同學一起為練膽量打蛇吃。在我家煮完蛇羹後,媽媽一連兩周都不敢揭鍋蓋,後有個同班楊姓同學學我們吞蛇膽,結果中毒差點死了。最惡毒的玩笑就是我出主意將鮮蛇皮吹氣兩頭紮緊放在女生的抽屜裏,等上課開屜嚇得全班亂叫。我們在高中有一個奇怪的傳統,即男生絕不與女生說話、來往,否則屬于犯大禁。我當時為克制自己想女朋友,就故意把自己打扮得醜摸醜樣。我座位旁邊有個女生愛吐痰,喜歡把腳伸進課桌裏,每天上課我都只好側著身子背對著她。有一次,生物老師在課上畫生殖器之類的玩藝兒,我在下面低著頭掀打桌子,他回頭故意一直瞪著我,我便假裝以為他瞪的是我的同座胡姓同學,用我的視線無聲地把全班同學的視線轉移到他身上,結果急得胡姓同學攤著雙手大叫“不是我”,而生物老師則氣得直喊我的姓名。
由于我和郭健的表現欠佳,入團碰到困難,班主任何老師把我們叫到辦公室,語帶哽咽地說:“你們倆很聰明,我都很喜歡,可是我恨鐵不成鋼啊。”為給何老師爭氣,我和郭健做了幾次好事,如掃地,為達到最佳效果用南瓜葉子擦黑板。不久,我倆總算入了團。因自己成績好,每到考試複習時我不但不耐煩給任何人解答問題,有時還故意搗亂,讓同學們沒法專心學習,有個屬于校藍球隊的李姓同學不知為什麽打了我一巴掌,我本想上去拼一拼,郭健將我拉住,勸我說:“他那麽大個,你打不贏,我都不敢惹。”郭健雖是瘸腿,但他力大,個子比我高,尤其是他一動手就拼命,對我非常講義氣。有次我被別人惡意撞了一下,他上前把別人的筷子從飯碗中撥出來扔進陰溝裏,別人還沒動手,他袖子一捋就把別人嚇走了。
除了變著法兒做惡作劇,我還出了幾個正經的好點子。一是辦“二(五)牆報”,把我寫的詩,郭寫的小說及其它兩位朋友的作品“發表”在牆上。這便是我最早的編輯及出版經曆。不過,這種牆刊因內容太不符合當時批林、批孔的形勢只辦了一兩期就停刊了。另一個點子是組織同學外出旅行。郭健因不能走遠路,他自己去不成就潑我的冷水。但我非常上心,執意組織了偵察、後勤小組,連比我們大幾歲的班長、團支部書記都很羨慕我的組織能力。可惜黃校長得知此事,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盡管時任縣教育局副局長的我父親是他頂頭上司,他也要嚴肅批評我這樣做是幹擾全校的批林批孔運動,我怕回家挨揍,只好認錯作罷。
高中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我被同學恥笑不會寫作文,只會寫幾句歪詩,于是下決心寫了一篇以旅遊為題材的小說,字數長達三、四萬,標題為“一束旅遊之花”。最有意思的事是,我參加“三句半”演出,英語課代表熊同學恥笑我仍是個鄉巴佬的記憶,只會背數理化公式,洋字記不住,連“半句”中文台詞都記不牢。我一氣之下,每天上學前罰自己背一首詩,三個月之內,我幾乎將一本《沫若譯詩集》背完,可惜死記硬背,現在只記得《魯X集》中“一個端莊、佳麗的姑娘……”
Kiki也是一位端莊、佳麗的姑娘,在我所教過的所有中、港、台、韓、日女生中,只有她一人是真正令我欣賞的。我發現她非常象你,她那善解人意的笑貌、神經質的點頭動作以及純情少女式的氣質、楚楚動人的神情及漂亮秀氣的臉龐又使我看到了妻年輕時的模樣。尤其是她的雙眼,似乎既有你的明麗,又有妻的深邃。隨著與她交談越來越多、越來越投機,我發現自己已漸漸地對她産生某種眷戀的情懷。她對我也似乎有某種較為複雜、難以言狀的感覺。但我意識到,如果說我喜歡她,甚至在某種程序上“愛”上了她,這種情況既不道德(我大她二十歲,她有男友,我有妻),也不真實(我愛的其實並非她,而是對年輕的你及妻的動人之處的懷念與向往),更不可能(我害怕任何源自“愛”的打擊,我不敢、不會、也不易再愛上哪個女人)。對我來說,你與妻在我眼裏已經代表了一切女性之美。我仔細地分析了我對妻的感情,結論是我雖然對她婚後的表現經常感到失望,但她婚前已具有的蘭心慧質沒有變,我對她的眷戀之心沒有變,也不會變。Kiki既不能做我的情人,也不能做我的靈侶,我必須壯士斷腕,忍疼割愛,以保護我的婚姻與家庭。因此,我用英文給她寫了一封告別信,在十一月底的最後一次上課時交給了她。她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我們本可以超出師生關系做朋友,但我說我從來不會和可愛的女人做朋友。我說:“咱們還是握個手說聲‘再見’吧。”她趕忙激動地伸出手與我相握。我說:“再見了,Kiki。在學業上你會很容易找到象我這樣的老師的。我必須與你分開,先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她說這樣也好,等幾個月她再等我的電話。但我從此再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也沒有再與我聯系,一段令人回味無窮、美好爾畸形的關系就這樣永遠結束了。現在我找著了你,也找回了年輕時的妻,我所最珍惜、最懷念、最美好的一切似乎都找回來了。讓Kiki去吧,她幫我控制住了懷舊病,現在我可讓你及又恢複年輕的妻共同替我醫治這種可能無法根治的慢性病。
今天下午學生請假,妻便象我母親一樣陪著我去唐人街看中醫,出國十年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去看中醫。西藥又貴又不管用,我被診斷為支氣管哮喘,但願中醫能盡快幫我解除這種痛苦。回來妻替我熬了一大碗湯藥,我騙青兒說是甜的,他嘗了一口旋即往外吐,自己爬到水池旁嗽口,看起來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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